第3章

一陣淅瀝的小雨過後,和諧街那鋪滿青苔的石板路,變得光滑潔凈。同樣是一條街,乞丐和衣冠楚楚的富賈都在艱難地跋涉;暗娼和巡警,為了生計,也在小心翼翼觀察著自己的目標。不同的只是命運,穿著黑綢緞面布鞋的巡警,碾一碾剛剛吐出的粘痰,瞥一眼打落乞丐那烏黑手掌的妓女;乞丐咬著牙,揉揉自己那痛徹骨髓的手腕,惡狠狠盯向挽著妓女,揚長而去的富賈……

一切的一切,被“溫家老店”二樓靠窗端坐的楊旭東,盡收眼底。他捏著茶杯,品著免費的烏龍茶,耳朵隨著樓梯板沉重的腳步聲,來回抽動。

“讓你久等了,”一身米黃風衣的來者,摘下頭上濕漉漉的帽子,掏出手帕在油光錚亮的發蠟上擦擦,將一口大提琴盒子輕輕放在桌面。

“我已經等了幾年,不在於這一時。”楊旭東目不斜視,提起茶壺,將來者面前的杯子注滿。

“六哥用人有個規矩,一定要膽大心細頭腦靈活。”來者瞧著面沉似水的楊旭東,笑了笑,“聽底下人說,你很聰明,從來也不多嘴。想要跟著六哥,關鍵要看你聽不聽話。”

楊旭東雙目下垂,瞧著杯中殘茶,無奈地說道:“為了能跟六哥混,我基本上把所有家當都賣了。二處每座廟每尊菩薩我都拜過,目的只有一個:跟著六哥,才能混出個人樣。你不用鄙視,我這是沒辦法:六年前我是個中尉,六年後,我照樣還是中尉。就因為如此,所有人都認定我沒出息,沒有一個老丈人願把姑娘許配我。被人瞧不起的滋味,我過夠了。”嘆口氣,他放下茶杯,語氣中有些傷感,“我想,六哥已經看過資料,若不是我這中尉沒有背景,估計還得再拜幾年菩薩。在二處,像我這樣的小魚小蝦一把抓,如果不是送命的差事,也許還輪不到我。”

“送命也要有送命的本事,”來者收回目光,掏出根香煙,在煙盒上輕輕叩動,“六哥能看中你,不僅因為老板推薦,主要是你曾在日本憲兵的蹂躪下苟活了半年。六哥說,這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所以他認定你有驚人的忍耐力和頭腦。”

楊旭東笑了笑,不置可否,摸摸嘴角的小胡子,他岔開話題:“說說六哥想叫我幹什麽,我想,六哥決不會欣賞啰嗦的人。”

“看見這口箱子了嗎?”來者點燃香煙,楊旭東輕瞥一眼,沒說話。“你在這間酒樓已經坐了一整天,相信再給你兩個小時間也不會有問題,對嗎?”

楊旭東點點頭。

“你看看下面這條街,究竟躲在什麽地方才不會被人發現?”

“巡警背後的警署分所。”

“噢?”

“這條街面的人,沒人願意看到它,即便是看見,也只能像躲瘟神一樣,有多遠跑多遠。”

“你想在警署裏呆上兩個小時?”

“我會從這間酒樓的窗口出去,沿屋脊攀上它對面那幢鐘樓。然後趁天黑,借著電線,滑到分所的屋頂上。這樣,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

“好,六哥果然沒看走眼。”來者撣撣風衣上的水珠,兩道白煙從鼻孔中徐徐溢出,“你時來運轉了,也許不出幾個月,你就是少校。”留下一副手套,再次拍拍那口琴匣,“這是春田M1903A4狙擊步槍,至於你的目標,有關他的資料和照片都在這裏。晚上九點半,六哥在天鵝飯店二樓西餐廳等你。”戴上禮帽,瞧瞧楊旭東那若無其事的表情,來者喝幹杯中最後一滴茶,便頭也不回轉身離去。他們連個辭別的招呼都沒打,仿佛大千世界中兩個擦肩而過的路人。

楊旭東臥在冰冷潮濕的分所屋頂,戴上手套悄悄打開琴匣,取出步槍配件安靜地組裝。步槍已經被處理過,就連槍號,也被銼刀小心刮去,散發出新鮮的金屬光澤。子彈只有一發。也就是說,六哥只給他一次機會,連個補考都沒有。刺殺對象是個臉型圓胖的中年人,半身免冠照片後,只標注了他的稱謂——齊先生。在匣內,楊旭東並未找到任何有關齊先生的資料,這算是個不大不小的意外。或許六哥還想就此測試他對突發事件的應變力。沒有資料,也就是說,沒有這個人的特點,不知道齊先生的身高、體重及走路特征。該如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目標,就需要楊旭東自行解決了。

“六哥沒必要騙我一個小人物,他說琴匣有資料,那就一定不會錯。可是,資料到底在哪兒呢?”又摸摸匣子的夾層,遺憾的是,仍然一無所獲,“陰天、黑夜、路燈昏暗,狙擊步槍的瞄準具根本不適用,還不如直接射殺效果好。那麽,六哥為何要多此一舉?”他擡起頭,向四周仔細觀察。突然,200米外一幢燈火輝煌的建築物,映入他的視野——天鵝飯店。這是一家由法國人開設的西式餐館,也是和諧街有名的標志性建築物。西洋交響樂透過五彩斑斕的霓虹燈,悠揚飄蕩在整座街區上空。“難道目標會出現在飯店門前?”楊旭東握槍的手指,不由微微一緊,“如果是這樣,就很好解釋六哥為什麽給我配備瞄準具。”接下來一個問題更加令他頭痛——該如何確認目標呢?僅憑一張黑白照片就想在短時間內鎖定目標,不但他楊旭東做不到,就連這世界上最高明的狙擊手,面對同等情況,也照樣束手無策。“齊先生……難道是享受齊人之福的先生?這麽說,他身邊一定有女人,而且品味還不低?沒錯,能進天鵝飯店的人,絕不是一般人。我只要注意飯店小弟迎接的客人,就肯定能找到他。”刺殺目標解決了,最後的關鍵,就是楊旭東該如何逃脫。畢竟,六哥還在天鵝飯店中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