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第4/5頁)

我也下了決心—這就是她考慮的結果。這次她根本沒與父母商量。等懷孕四個月才向家裏匯報時,她的雙親特別是父親勃然大怒。

“負起責任來!你們兩人自己決定的,你們自己去解決。不論有什麽後果,都不要後悔,也不要來哭鼻子!”

父親最終也沒有同意,雙方幾乎吵翻。然而,他們出門後,一直沉默不語的母親追了出來。

“既然你們決定要生,我也不多說什麽了,但有句話你們可要記著。”她看了看他們,“如果真得了那病,他本人自不用說,你們也要苦死了,簡直是生不如死啊。”

她的弟弟因同樣的疾病去世了。無疑,當時的痛苦深深地刻在她心上。不過,她並沒有訴說那些痛苦的往事。

“我們準備受苦,和孩子一起受苦。”宮本說完,麗子望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

幾個月後,麗子生下了一個男孩。

“名字就叫時生。”宮本抱著剛出生的孩子道,“時間的時,出生的生,可以吧?”

麗子並未反對。“你早就想好了?”

“嗯,這個……”他含糊應道。

宮本和麗子都沒要求給時生做體檢。宮本當時想,或許麗子也抱著同樣的心思: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其實,他確信,如果檢查,十有八九會得出不好的結果。這倒不是他下意識認為如此,可以說,他當時已有預感。

時生很健康地成長著。正像結婚前憧憬的那樣,宮本買了一輛四輪驅動的客貨兩用車,經常帶妻兒四處兜風。最令時生開心的一次,是從東京一直開到北海道,幾乎遊遍了那裏。在一座能俯瞰薰衣草田的山岡上,他們吃了燒烤。晚上,三人擠在狹窄的車內,打開頂棚,眺望著滿天星鬥,直到睡著。他們也去了令人懷念的地方—大阪的一家面包廠旁邊的公園。為什麽那是個令人懷念的地方,宮本卻沒說。

時生上小學時毫無問題。他成績好,又擅長體育,還頗具領導才能,朋友很多。上初中時,也基本沒事。所謂“基本”,是因為臨近畢業時他出現了某些症狀。身體的各個關節開始疼痛,有點像普通的關節痛,他還以為是玩足球玩過了頭。父母並未對他說過什麽被詛咒的血統。

宮本帶時生去了醫院,但不是什麽整形外科之類。他早已找好治療格雷戈裏綜合征技術最好的醫院,並與權威醫生取得了聯系。那位醫生曾囑咐他,一旦有可疑症狀發生,馬上將孩子帶來。

這正是時生一直住院的醫院。

醫生的結論對宮本家來說無比殘酷,但也在夫婦倆意料之中:孩子的病毫無疑問是格雷戈裏綜合征。

“我將盡力抑制病情的發展,但要想完全阻止惡化—”後面的話醫生沒說出口。

麗子當場失聲痛哭,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地板上。

考入高中後不久,時生就住院了,因為此時他走路都已開始困難。他把嶄新的教科書帶到病床上,刻苦自學,以便隨時都能重返學校。

“爸爸,我總能治好吧?”時生經常問宮本。

“當然能治好了。”宮本總是這麽回答。

不久,時生說想要電腦,宮本第二天就給他買來了。然而,沒過多久,電腦也用不成了,時生的手指已無法隨意活動。

與一個電腦工程師朋友商量後,宮本買來了當時還很貴的語音輸入裝置,又將電腦改造得只用一個手指便幾乎能完成所有操作。時生躺在床上,通過網絡便可和全世界的人交流了。

然而,病魔並未放慢腳步,黑暗的命運毫不留情地降臨到時生身上。漸漸地,他無法正常進餐,排泄困難,免疫力下降,心臟也開始出現障礙。

不久,終於進入了最後階段。時生明明醒著卻毫無反應,奇怪的發作也越來越頻繁。這是意識障礙的後果。

所幸,意識清醒時,他似乎還聽得見。因此,只要時間允許,宮本和麗子就陪在時生身邊,對他說能想到的一切事情:演藝圈和體育界的事情、時政新聞、鄰居與朋友的動態,等等。高興的時候,時生會多眨幾下眼睛。

終於,發展到了今天晚上。

護士疾步走來,宮本的身體僵硬了。但好像與他們無關,護士從他們面前走過。

宮本已半起身,見狀又坐了回去。

“不後悔嗎?”他問了一句。

“什麽?”

“生下時生。”

“嗯,”麗子點了點頭,“你呢?”

“我……不後悔。”

“哦,這就好。”她反復搓著放在膝蓋上的雙手。

“你覺得把他生下來好嗎?”

“我?”麗子將垂到前額的頭發捋了上去,“我想問問那孩子。”

“問什麽?”

“有沒有‘來到世上真好’的感覺?幸福嗎?恨不恨我們?可我問不出口。”說完,她雙手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