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9

由希子的家是一棟墻壁雪白、小巧雅致的二層樓房。穿門而入是一個小小的院子,一角種著繡球花。一打開門廊下的茶色房門便是狹小的玄關,兩個成年人並排站立會略顯局促。

我在玄關保持著約八十度鞠躬的姿勢一動不動。幾雙紅色拖鞋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我眼前,此外不見有其他鞋子。由希子的鞋子怎麽處理了?我突然好奇起來。恐怕依然放在鞋櫃中吧?

我一直低著頭,待了很久很久。不過也許只有幾十秒而已。痛苦的時間總是難熬的。

“我是由希子……肚裏孩子的父親。”

我只說出這麽一句,隨即連她母親的表情也沒有看,便徑自低下了頭。我做好了下跪的心理準備,但想到那麽做反而會更加顯得欠缺誠意,終究作罷。

她母親一聲不吭。從我自報家門的那刻起,她原本慈祥的面容就生出幾分僵硬。或許她早已有某種預感。

沉默從周圍洶湧而至。保持紋絲不動讓我痛苦不堪,但似乎只要動一下,先前的靜止就都會失去意義。

“你……”虛弱的聲音傳來,我稍微擡起頭。“回去吧!”這一次聲音清晰地傳入我的耳朵,“請你回去!”

“我會回去的。但是,我想向您請教一個問題。”

“回去吧。我不想跟你說話。”

“可是……”

我擡起頭,望著由希子母親的臉龐。她流淚了,淚水飽含著憤怒、悲傷與懊悔。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請回!”她母親將頭轉到一旁。

“打擾了。”我又鞠了一躬,走了出來。

我獨自品嘗著痛苦的滋味,離開了由希子的家。但由希子的母親一定比我痛苦千萬倍。正因為感受到了這一點,我才無論如何也無法在玄關繼續逗留。我重新體會到,做父母的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家。春美正在院子裏澆花,一看到我,便連招呼也不打,徑自穿過客廳的玻璃門進去了。看來她是恨透我了。

我沒在客廳露面,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凝望著日光燈,我思考著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合情理。對一個讓女友懷了孕的男人而言,那是應有的態度嗎?我正呆呆地思前想後,媽媽在樓下喊開飯了。在這個家裏,時間同昨日一般流淌著。

父親回來了,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吃晚飯。春美還是氣鼓鼓的,看都不看我一眼。父親似乎也從母親那裏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對女兒的悶悶不樂不聞不問。

氣氛多少有些尷尬。即將吃完時,電話響了。媽媽一把抓起身旁的無繩電話,很快驚訝地皺起眉頭。我們也放下筷子,望著她。

“好的,讓莊一接電話是吧?請稍等。”媽媽捂著電話轉向我。“是宮前的父親。”

刹那間,胸口一陣劇痛。我小心翼翼地不表現出來,接過電話,走進客廳。“喂,我是莊一。”我坐在沙發上,背對著父母說道。

片刻之後,“啊……”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我是由希子的父親。”他竟使用了敬語,我大吃一驚,原本以為他會大發雷霆。

“您好。”我回答。

“我從內人那裏聽說了。”他換成了對年輕人說話的口吻。即便如此,我還是聽出他在努力克制情緒。

“嗯。”我再次回答。

“我想跟你談談,兩個人單獨談談。”

“好的……您看什麽時間比較合適?”

“越早越好,你現在方便出來嗎?”

“方便。”說完我看看手表,已經八點多了,“那麽,我們去哪裏?”

“讓我想想……離你最近的車站是哪個?”

我報上附近車站的名字。

“好,你在車站前面等我。我現在出發,大約三十分鐘之後到。”看來他準備開車來。

“明白了。”說完我掛掉電話。媽媽立刻問我:“什麽事?”

“關於宮前的事,他有話對我說。”

“為什麽會對你說?”

“回頭再告訴您吧。”我站起身,刻意不去看家人的表情,朝門口走去,“必須得出去一下。我吃飽了。”

每當電車到站,車站前就被下班的人流堵得水泄不通。他們不慌不忙,幾分鐘後便消失在視線中,有徒步的,也有換乘公共汽車的,當然也有鉆進咖啡館或書店的。可據我觀察,到目前為止,在鱗次櫛比的店鋪中,最為耀眼、安裝著霓虹燈的彈子遊戲廳,進去的人卻少之又少。那些店面加了隔板,店內和店外的人相互無法看清。

人潮第五次退去後,一輛老款三菱戈藍靜靜地停到我面前,響了一聲喇叭。我彎腰往裏看去,一個身穿白色POLO衫的男人打開了副駕駛席一側的門鎖。

我上前打開車門。“您是宮前先生吧?”

這個戴著金絲邊眼鏡的男人面朝前方輕輕點了點頭。我坐到副駕駛席上。確認我系好安全帶後,他發動了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