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公元2001年。

江河突然有些口渴,嗓子眼裏有股無名的熱氣在向上蒸騰,這股熱氣從腹中升起,緩緩地彌漫了全身,他立刻聯想到了西部大漠裏被太陽直射下緩緩升起的熱意,於是,那片廣闊無邊的鹽堿荒漠就呈現在了他的眼前。那景象越來越清晰,把眼前所見到的一切都覆蓋掉了,狂暴的風沙、幹涸的湖床、龜裂的鹽灘還有被陽光運送過千年的海市蜃樓……

他看了看表,已經是晚上10點半,房間很大,擺著幾張桌子和電腦,其中一台電腦還開著,電腦的旁邊是一些精密的考古儀器。房間的一面墻壁放著一排玻璃櫃子,櫃子裏放著一些正在修復整理的壇壇罐罐,上至新石器時代,下到大清帝國,幾乎每一個朝代都有。這些或者殘缺得只剩下幾片,或者修復一新宛如剛剛燒制好的貢品,它們排列在一間房間裏簡直就是一部無聲的中國通史。

在櫃子的一角,還有一顆死人的頭骨,那是江河大學畢業前在一次考古活動中實習時,親手從陜西關中一個唐代墓葬裏挖出來的。剛剛挖出這顆頭骨的時候,實習生江河的雙手在不停地顫抖著,似乎他的雙手已經不再屬於自己,而進入了另一個朝代。雖然他明知道那些骨頭已經腐爛了千年了,但還是害怕頭骨裏會突然掉出一只死人的眼珠來,然後他開始幹嘔起來,導師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著他,而那些參與挖掘的民工則全都用濃重的關中腔大笑了起來。那次挖掘完成以後,初出茅廬的他又負責清理這顆頭骨,他用一根竹簽似的小工具把死人骨頭上所有的泥土全部剔除掉,他那時覺得自己在給一具骷髏清理,就像是浴室裏的扡腳師傅在為客人修理腳指甲那樣。直到他把所有的雜質全部清除,再用特殊的物質給它清洗,最後露出了死人頭骨的猙獰面目。後來,導師才告訴他,這顆頭骨屬於唐朝的一位早夭的太子,他死於一場宮廷政變。

江河站起來,走到櫃子前面,盯著那顆頭骨看。接著他搖了搖頭,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透過玻璃,他能看到窗外的樹叢,黑夜裏那些樹枝和樹葉在風中抖動著,枝葉的投影灑進房間裏,像一些蠢蠢欲動的精靈。視線再穿過那些枝葉,就能看到月亮了,今夜的月亮很圓,雖然被那些討厭的樹葉遮擋著一小部分,但是那皎潔的清輝卻明明白白地透過樹叢進入他的眼睛。這棟房子已經在這裏矗立了許多年,而在這棟房子造起來之前,這些樹叢就存在著。這棟房子是一家考古研究所,房子的四周被這些樹叢包裹著,這在我們這座城市是很少見的。研究所的大門外是一副冷清的樣子,一條小小的馬路通往外界,要經過三四個路口以後才能重新體會到這座城市的繁華。江河看著窗外的樹叢和樹叢後的圍墻,忽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感覺,覺得這裏簡直就像一個監獄,他被囚禁在這裏面,注定無法逃脫。

江河打開了一台電子儀器,然後把幾塊人體組織切片放到了儀器的掃描窗口裏。他點了幾下鼠標,掃描窗口裏響起了輕微的聲響,而儀器連接著的電腦屏幕裏則顯示出一組曲線圖。這台機器平時是他負責使用的,沒有多少人能看懂那些曲線圖,尤其是一些年紀大的研究員,他們總是不習慣使用電腦,嘴巴上掛著的則都是一些老經驗。他仔細地觀察著電腦屏幕。隨著電腦屏幕裏曲線的復雜變化,他的頭有些昏眩,目光變得緊張起來。他猛地搖了搖頭,努力使自己更清醒一些,但是,這一切都無濟於事。他只能盯著屏幕,看著那些驚人的曲線。

忽然,江河似乎從屏幕上的曲線圖中發現了什麽驚人的東西,睜大著眼睛,顯得十分驚訝。他大口地喘著氣,離開了那台儀器和電腦,坐在一張椅子上。他的目光又轉到了櫃子裏的頭骨標本,神情恐懼。

他又想到了什麽,跌跌沖沖地跑到了另一張桌子旁,用顫抖的手拿起了電話,撥了一個熟悉的號碼,電話那頭兩聲鈴響過後,一個年輕的女聲在電話裏響了起來:“喂?”

這是一個細沙般的聲音,均勻柔軟富有質感。江河輕輕地籲出一口氣,他想要把一切都告訴她,但當那句話要從喉嚨裏湧到嘴唇上的時候,他卻停頓住了,片刻之後,那句話又被他硬生生地吞咽了回去。

“喂——”她還在等著他說話。

他拿著電話的手隱約有些發抖,卻依然保持著沉默。

電話裏她的聲音有些焦慮不安,“喂,請說話,你是哪位?喂。”

當他要掛的時候,她忽然在電話裏說:“江河,是你嗎?江河,你說話啊。”

江河掛斷了電話。

房間裏死一般沉寂。只有窗外被晚風搖動的樹枝輕輕抽打著窗玻璃,發出奇怪的響聲。江河走到電腦前,剛要點擊鼠標中止任務,卻在電腦屏幕上發現了重要的東西,那條曲線指向了一個最令他想不到的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