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孝陵衛

在前任首輔夏言被殺的同一夜,仁義堂發生了挖心案。此中詳情諸方諱莫如深,查得不明不白,傳言在暗地裏興盛,轟動金陵城。這個冷漠而敏感的年尾全無過年的熱鬧,街上行人反倒更少,沿街好多店鋪關門,但凡有些年紀的石柱、樹木旁無一例外供起了香爐,燃著香,雲霧繚繞,遠看像一座死去的城。

化雪了,街上濕淋淋的,不大好走,遠方有一支黑色的部隊走近。孝陵衛指揮使梅川一身官服、戴著面罩在這片青煙中騎馬慢行,身後跟隨著一支行動有序又沉默無聲的部隊。蒼白的臉,黑色的錦衣,黑色的刀戟,仿佛從世外而來。行至石橋邊,梅川舉手示意停下,跳下馬,走到橋邊樹下燒香的老頭子面前,掀起面罩,露出白凈英氣的臉,舉手投足別樣的高貴灑脫。“老人家,請問您這是做什麽?”老頭子無端被人詢問,擡頭卻看到梅川精致得肖似女人的臉,不禁愣了一下,這不凡的氣質令他心中歡喜極了:“稟告大人,老朽在求神哪。最近紫金山上的厲鬼出來了,專挖人心呢!”“哦?何人說的?”“大人,大家都這麽說,還會有假?世道不好的時候,那山上的妖魔鬼怪就出世害人,老朽活這一輩子見多了。”梅川見老頭子煞有介事的模樣,微微一笑。老頭子繼續碎碎念,待一擡頭見到梅川身後那支嚴肅的部隊時,登時嚇得魂飛魄散:“神鬼部隊孝陵衛!晦氣啊!佛祖保佑!阿彌陀佛!”老頭子爬起身飛也似的逃走了。孝陵衛,不僅是一支莊嚴的送葬隊伍,也是一支處理牧野詭事的神鬼部隊。此衛自明太祖朱元璋時設下,迄今已有三個甲子,專為皇家所用,凡夫俗子莫敢褻瀆。梅川環顧四周的香爐,心中沉重,飛身上馬,帶著衛隊向前飛奔而去。

城中蕭瑟冷清,刑部大堂反倒吵得熱火朝天。胖乎乎的南京刑部尚書錢斌百無聊賴地坐在高位,一邊飲茶一邊皺眉,看底下的官員吵成一團。他已近退休之年,特地從京中調來這清閑的南京,當個掛名的刑部尚書,就是為了躲避朝中你死我活、機關算盡,豈料耳根子還是沒能清靜。

錢斌斜斜瞥了眼右手邊坐著的刑部侍郎聶貞,他仍一臉沉靜,手中玩弄著一塊光澤照人的美玉,透徹的目光卻仿佛看進了底下每一個人心裏。

當初錢斌初來乍到,前來接待的南京刑部的負責人竟是個剛過而立之年的“毛頭小子”聶貞,乍一看,除了這副好看的皮囊,性子悶聲不響,拘謹守禮,幾乎一無是處。但時間久了,錢斌發現這小子不同尋常。

聶貞最大的不同尋常,就是錢斌吩咐他、為難他、折磨他的所有事情,沒有一件他沒辦好。

想到這裏,錢斌捏緊衣上一只紐扣,仿佛像要捏死心上一只臭蟲,對堂下呵斥道:“行了!老夫整個頭都在嗡嗡嗡響!你們吵得頭破血流,兇手就能抓到了,還是那只鬼就自己出來了?”

眾官員安靜下來。羅恒跪下叩頭請罪:“錢大人,此事鬧得滿城風雨,是屬下辦事不周,願受責罰。”“你心裏清楚就好!羅恒,你在刑部幹了二十年,從沒出過岔子,怎麽這次把個活生生的證人給折騰沒了?你讓老夫以後如何敢用你啊?”

聶貞瞟了眼強作憂愁的錢斌,心中不由發笑:你錢大人分明開心得很,畢竟羅恒是我的人。這樣想著,他收起美玉,緩緩起身行禮,語調一如既往的持重:“錢大人,羅恒是聶某的下屬,此番他出了差錯,應該怪聶某監督不力。”

劉毅一聽就怒火攻心,不由低聲辯解:“如果那天多派幾個得力人手,也不至於如此。”他故意將“得力”二字拖長了語調。羅恒忙瞪了眼劉毅,示意他不要辯解。聶貞眼含深意地看著羅恒,羅恒知道但凡聶大人神色如此,心中大概已有應對計策,自己多說多錯。“老夫就想知道你們如何收場!”錢斌看著這幾人公然在自己面前眉來眼去,煩悶地一甩手,“聶大人,那葉君行的夫人聶冰可是你的妹妹,你心裏沒別的想法?”聽聞此言,眾人大驚,又是一陣竊竊私語和騷動。羅恒心裏咯噔一聲,下意識查探聶貞的腰帶,只系著一只頗為尋常的福祿玉佩,結繩色彩暗淡,一定已有些年頭了。但聶貞紋絲不動。“全憑大人做主。舍妹與我雖不同父,卻同母,實則血緣至親。她自小心地善良,而今死於非命,做兄長的當然為之痛心,定當竭力追兇。若事與願違,也是她今生的命,怨不得大人,也怨不得別人。”話音未落,廳堂外傳來梅川凜然的聲音:“聶大人這話,豈不和當今聖上一樣,不信蒼生,偏信鬼神!”

廳門驟開,梅川帶著兩隊親兵魚貫而入,一並捎來晚間的寒氣,令屋中傻愣愣站著的一幫官員忍不住打起寒戰。梅川不等錢斌招呼,就在聶貞對面坐下來,冷鷙而有節制的目光依次掃過眾人,最後停在錢斌身上,嘴角露出三分敬重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