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夢歷十六:卡拉OK

多少年來,我一直都在試圖尋找比卡拉OK更討厭的東西,可是,我最終都沒有找到。

其實,我是一個很隨和的人。我對新鮮事物一般持贊同態度。比如網絡。

網絡至少給了所有人話語權。

舉個例子,電腦還沒有普及的那些年,報刊之類的媒體幾乎被我這類人壟斷了,周德東這三個字遍地開花。而無數的作者想露頭,根本不可能,只有傻聽的份兒。於是,聲音大的越來聲音越大,最後就成了震耳的噪音;聲音小的越來聲音越小,最後就成了啞巴。

現在,有了網,大家都開始說話了,發表言論,抒發情懷,等等。還有一群人在新浪網上大罵我的恐怖小說......

挺好。

網絡語言產生了,它的巨大力量,將沖擊傳統文學的表達方式,而且,有一些也將成為時尚口語。自由會帶來加速度發展。

卡拉OK似乎也是同樣一種東西。過去,舞台是明星的,大家只有傻聽的份兒。現在不同了,只要長著嘴都可以上去唱。可是,我實在受不了狼哭鬼嚎。

我好歹出版過一盤自己唱的盒帶,我的聲音應該不會讓人那麽難受,但是,每次在卡拉OK廳,我都堅決緘口。

這一天,我在卡拉OK廳等待一個朋友。

他從西安來,特別愛這個。我是東,投其所好吧。

我預訂了一個桌,我坐在那裏喝水,等待那個朋友到來。

卡拉OK廳裏燈火暗淡,鬼影憧憧。正在進行的一首歌唱得很慢很慢,像一把極鈍的刀子在艱難地割著我的肉。

一個瘦小的女人晃晃蕩蕩地走過來,無聲地坐在我的旁邊。

我正疑惑,她說話了:“先生,我能跟你一起唱唱歌嗎?”是個三陪小姐。她說的是很偏僻的方言,我勉強才聽懂。

我說:“謝謝,我不需要。”她卻沒有走的意思,繼續說:“我不是幹那個的。我就住在附近,我是個保姆。”我糊塗了。

她說:“我從來沒進過這種地方,想見識見識,又怕遇到壞人。我看你長得挺和善的,就想在你這裏坐一會兒......”我在幽暗的光線中湊近她的臉看了看,還真是一個鄉下女子,一定是剛剛進城,我甚至嗅到了一股土腥氣。我說:“你隨便吧。”她樸實地笑了笑,表示感謝。

“你家兄妹幾個?”我跟她閑聊。

“數不清啊。”她顯得有點不好意思。

我以為她聽錯了我的話,或者我聽錯了她的話,就又重復了一句:“你家兄妹幾個?”“數不清啊。”她也重復了一句。

怎麽數不清呢?

這時候,正巧那個割我肉的人終於放下了刀子,我身邊的女子竟然好奇地跑了過去,拿起麥克風,在手裏擺弄。

最後,她轉過身去,背朝我,把麥克風放在了嘴邊,望著屏幕等著唱歌。

我感到很有意思,特別想聽聽。

音樂還沒響起來,我聽見音箱中傳出很難聽的聲音,有點像牙齒啃金屬,越來越響。

那個女子依然背朝我站著。

我想,一定是她不會搗鼓麥克風,不知怎麽就弄出了這個聲音。

這時候,歌曲已經來了。

她開始唱。她的歌竟然唱得很優美,很柔婉,這出乎我的預料。

她唱完後,大家都給她鼓了掌。

她走回來,我說:“你唱得真不錯。”她更加羞赧了,輕輕地坐在更暗的陰影裏。

這時候,一個黑影向我走過來:“嗨!--”是我那個朋友到了。

我馬上想到:該怎樣解釋身邊的這個女子呢?

他卻好像根本沒看見她,一屁股就坐在了我和她中間,擋住我的視線,我看不見那個女子了。他“嘿嘿”地笑了笑,說:“對不起,你等半天了吧?”“沒有......”他把帽子摘下來,想放在那個女子一邊的沙發上,突然他像被針紮了一下跳起來,驚叫道:“老鼠!--”“哪有老鼠?”我也一驚,站起來,見那個女子已經不見了。

這時候,另一個正準備唱歌的人也在台上叫起來:“誰把麥克風給啃掉了半拉?”卡拉OK廳裏騷亂起來。

難道?......

我快步跑出門,看見那個瘦小的女子正在前面疾步快走。

她是不是被我那個朋友嚇壞了呢?

我想弄清真相,加快腳步朝她追去。

她越走越快,拐了一個彎,不見了。

我跟上去,只看見一條空蕩蕩的胡同,不見一個人。

我正遲疑著,突然注意到不遠處的墻根下有一個乒乓球大小的洞口,我一步步地走過去,頓時瞠目結舌--借著路燈的光,我看見那個黑糊糊的老鼠洞裏,有一只人的眼珠,正驚恐地盯著我,正是那個女子的眼珠!

那麽小的洞口怎麽可能裝下她那麽大的身體?

我和那只眼珠緊張地對視著,一時不知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