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夢歷四:失憶

夢是最詭秘的一個世界。它在現實的背面。

在夢中,我們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片薄薄的葉子,被激浪裹脅,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和方向。

夢是荒誕的。

朋友突然變成了仇人。

老婆突然變成了別人的。

一貧如洗轉瞬變成腰纏萬貫。

德高望重轉瞬變成身敗名裂。

綿羊突然變成惡狼。

兔子突然變成明星。

青春突然變成衰老。

燈紅酒綠的城市轉瞬變成荒涼的廢墟。

沒有翅膀卻在天空上飄飛。

地球變成眼前的一粒灰......

看啊,跟現實多麽相似啊。

我奔跑在一條凸凹不平的路上。人間很暗淡。

身後有一條惡狗在追我。它好像一直追在我身後,我不認識它,我不知道它為什麽像影子一樣不肯放過我。

路邊有一些影影綽綽的人,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麽,好像我們開長途車時見過的那些在路邊賣土特產的當地農民。

我拼命朝前跑。

突然,有一個陌生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我記得十分清楚,她的臉上有一顆黑痣,在左嘴角上邊。

她大聲喊:“齊德東!”“你叫誰?”“叫你啊。”“我姓周!”我感覺這個“齊”姓加在我身上很不舒服。

“你就是齊德東。”“你是誰?”“我是你老婆啊!”我愣住了。她雖然把我的姓說錯了,但是她怎麽知道我的名字。我覺得她還是有點來頭。

“我一直都在找你!你怎麽連家都不要了呢?”“你認錯人了。”我說。回頭看,那條惡狗已經不見了。

她拉起我的手撫摸著,眼淚落下來,一邊嘆氣一邊說:“你離家出走都三年了。你一定是得了失憶症。”“你叫什麽?”“我叫齊紅--你老婆!”“咱家住在哪裏?”“咱家住在齊村啊。”“咱家有......孩子嗎?”“河子,江子,海子,你都忘了?我一個人供不起他們上學,他們都在家種地呢。”我的內心感到極度恐懼。

“走吧,咱們回家。”她擦擦眼淚說。

“咱家離這裏遠嗎?”“十幾裏路。”我就跟她走了。

我有一種直覺:她不是精神病,也不是在表演。

一路上,她講起了我坎坷的童年。漏雨的土屋,補丁的褲子,不充足的飯菜,沒有光亮的前途......

她講起了我跟她結婚後的貧窮歲月。她說我初中二年級都沒有讀完,沒有文化,唯一的本事是種地。我家的那幾畝薄田收成總是不好,一年到頭沒有一分零花錢。養了兩頭豬,辛辛苦苦剛剛養大卻都死了......

她講起了我衰老的父母。她說我媽是氣管炎,整天坐在炕上像一個泥塑,呼吸成了她一項艱難的勞動;她說我爸得了老年癡呆症,天天坐在院子裏望天......

我好像在聽一個有幾分熟悉的噩夢。

我記得我的太太叫巴槐,一個愛吃魚的女子。她做貿易,年紀輕輕就完成了原始資本積累。她跟我結婚後,我們買了樓,買了車。接著,她在出版社給我自費出了一本書,花錢請知名評論家給我寫了數不清的文章,又買通電視、報紙、廣播把我包裝成了一個公眾人物......

遇到了巴槐,我才知道我是一塊金子,是她把我的價值發掘出來。現在,我到處簽名售書,搞演講,到處都是鮮花和掌聲......

我怎麽就只會種地呢?

越接近那個村子,我心中的恐懼越來越強烈。

終於,這個叫齊紅的女人領我走到了一座破敗的農家院落,我感到這戶人家真的十分熟悉,也好像在一個很遙遠的夢中出現過。

突然,我聽到狗的叫聲。

“這是誰家的狗?”我警覺地問。

她說:“咱家的狗啊。就是它把你領回來的呀。”我跨進院子後,果然看見一條狗虎視眈眈地站在樹蔭下。我一下就呆住了,在我身後追趕我的就是這條惡狗!

我恐懼地快步走進房門。

在昏暗的光線中,我看見了一個老太太和一個老頭子,他們的長相十分陌生,他們默然看著我,一言不發。還有三個衣衫襤褸的孩子,他們見了我,都停止了嬉鬧,愣愣地站在那裏。

“看看,你的孩子。”齊紅說。

“這就是你的父母。”她又說。

我的眼睛掃到屋子的一角,瞪大了眼睛--在酸菜缸的陰影中,趴著我的太太巴槐!她漂亮的嘴上長出了幾根胡須,雙眸閃著幽幽的綠光。她懶洋洋地看了我一眼,就心不在焉地閉上了眼睛。

齊紅說:“你看,咱家的貓都不認識你了!”......我猛地從這個噩夢中醒來,擡頭看見太太巴槐正在燈下吃魚,嘴角還粘著一根魚刺。她說:“你不睡覺看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