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包相會(1)

次日,我出發時,天還晴得好好的,可當我和我的羊群走出十幾裏路之後,天卻陰了,大雨像演電影一樣落下來。

戈壁草原很少降雨,我毫無防備。

我趕著羊群奔跑起來,轉眼全身就濕透了。我慌不擇路,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在戈壁草原上,迷路最可怕,甚至會喪命。

我還擔心自己跑出國,這裏離國界線只有幾十裏路。我是一名軍人,我覺得,無論什麽原因,只要越了境,就是叛國。那事兒林彪才幹呢。

跑著跑著,我看見空曠的荒原裏有一個氈房!我立即趕著羊群奔過去。

那氈房後豎著電視天線。氈房旁是一個羊圈,空空的,沒有一只羊。

最罕見的是,離氈房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用石塊堆起來的敖包———那是愛情的象征。

幾條狗突然狂叫著撲上來。我的羊群嚇得擠成一團,不敢前進。

我傻傻地站著。

在這人跡罕至的地域,在狗的眼中,除了主人,都是可怕的異物。面對陌生人,它們實際上跟狼沒任何區別。

幾條狼眼看就撲到我的跟前了!我看見它們的眼睛果然閃著綠幽幽的光。

這時候,氈房那厚重的門簾子被掀起來,露出一個女人,她打了一個尖利的口哨,那幾條狼懸崖勒馬,“嗚嗚咿咿”地跑回去。

她站在氈房那黑洞洞的門裏,靜靜看著我。

我冒著雨把羊群趕進那個空羊圈,然後,我鉆進了氈房。

那女人穿著一件藍色的袍子,有綠色的花紋和金色的花邊,系一條紅腰帶,腳下穿一雙黑靴子。

她長得很周正。奇怪的是,她的臉很白,是常年坐辦公室的那種白,這在戈壁草原上很少見。

原來,我的臉也很白,那時候,見過我的牧人都把我當成貴族看待。可是我在戈壁草原放了幾天羊之後,就變得又黑又紅了。

我打了個寒顫。

她長得多像安春紅啊,她多像我在二連浩特見到的那個女人啊,她多像望遠鏡裏的那個女人啊。

我咧嘴朝她笑了笑,用僅會的一句蒙語說:“塞耨(你好)。”

她也咧嘴笑了笑,笑得跟羊似的:“塞塞耨(你好你好)。”

接著,我把軍用挎包放在白色羊毛毯上,坐下來。

她用手抓起一塊牛糞,塞進爐子裏,又把奶茶放在火上。然後,她坐下來,毫不掩飾地看著我。她的眼神讓我更冷。

我掃視了一圈。氈房裏有一個畫著紅花綠草的櫃子,上面有一台很小的電視機。氈房的墻壁上掛著一面鏡子,畫著金魚和荷花。此外,還有炒米、酥油、烏拉草、畜牧書之類。

一只黑狗趴在她的身邊,我進來後,它看都沒看我一眼。它應該是一條和我一樣愛想心事的不平凡的狗。

我沒有看見男人的皮靴,更沒有看見蒙古刀。我覺得這裏好像只有她一個人。

冷冷的雨腥氣從門簾子的縫隙鉆進來。在這淒涼的天氣裏,奶茶的熱氣裊裊飄來,十分的親切。

我打著手勢試圖跟她交談:“你是蒙族人嗎?”

她笑著搖頭。然後,她嘀咕了一句蒙語,我聽不懂。

“我是解放軍———解,放,軍。”我指著我的中士肩章,一字一頓地說。

她還是笑著搖頭。

“我迷路了,我要到格日傲都公社去———格,日,傲,都。”

“格日傲都……”她笑著重復,還是搖頭。這個地名是蒙語,她應該知道,而且應該指給我方向。

是我跑出太遠了?

抑或,她根本不是這片天地裏的人?

“你經常來草原嗎?”我問。

她笑。

“我好像見過你。”

她還是笑。

“你見過我嗎?”

問急了,她就低低地說:“塞耨……”

看來她真的不懂我的意思。

我不問了。我和她沒有共同語言。

靜默一陣子,她起身給我倒了一碗奶茶。我凍透了,奶茶可以讓我很快暖過來。可我覺得,這奶茶和我在其他蒙古人家裏喝的味道不一樣,怪怪的。我甚至懷疑我真的跑到了毗鄰的那個國。

她把電視打開了。蒙語台。

戈壁草原上的氈房都是風力發電,有電瓶。

那是一台黑白電視機,很小的屏幕裏,出現一個魁梧的蒙古族男人,他舉著望遠鏡朝遠方張望。背景音樂是那首我們熟悉的曲子: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喲,為什麽旁邊沒有雲彩?

我等待著美麗的姑娘喲,你為什麽還不到來喲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