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擊(1)

遠在東北的兒子打電話來,他給我講《武松打虎新編》。

"......武松喝得太多了,使盡全身招數也打不過那老虎,眼看就被吃掉了,他撒腿就跑。武松是天下第一大英雄,跑得還是非常快的,一般人追不上。老虎追了一陣子,沒追上,就不追了。它也不想吃他,他剛剛吃完狼,那狼肚子裏有一只刺猬,那刺猬的肚子裏有一條蛇,那蛇的肚子裏有一只青蛙,那青蛙肚子裏有一只蚊子---它吃了這麽多食物,當然不餓了。它正得意,突然,漫天飛來很大的毒蚊子,它們餓了。它們兇猛地撲到那老虎的身上,吸它的血,像給它穿了一件黑毛衣。這件脫下後,又換上一件。這件脫下後,又換上一件......老虎換了很多件黑毛衣之後,就死了。這時候,武松回來了,他看見了死虎,立即來了精神,撲上去猛打,架勢很勇武,正巧有人路過,見到這景象,大驚,立即回村子把消息傳開。大家就來了,給武松戴上大紅花,敲鑼打鼓把他擡回了村子......"這絕對是我媽教的。我媽叫隋景雲---作家的母親。

幾天後,兒子又給我打電話。

他說:"爸爸,昨天,有個北京的叔叔打電話來,說是你的朋友,問我喜不喜歡京劇臉譜。什麽是京劇臉譜?""就是面具。"我沮喪地說。

我驚慌起來。他知道我父母家的電話?他的胳膊伸得太長了!

這天夜裏,我又要打字。

我把那個飲水機又一次搬到了廚房裏。我還是不想半夜回臥室的時候見到它。

我寫的還是恐怖故事。在這部書裏,我寫到了這個飲水機,寫到最後,我自己都有點毛骨悚然。

將來你們可能會見到這部書。其中的一個情節是---半夜,在黑暗中,那個無言的飲水機自己端起一個杯子,打開自己身上的出水開關,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後喝下去......

半夜我回臥室的時候,經過客廳,又看了那個角落一下,空空的,它沒有回來。謝天謝地,它沒有回來!太太沒在家,如果它再回來,那我就只有逃命了。

我睡著之後,被一種細碎的聲音弄醒了。

我有個特點---身邊不管有多大的聲音,只要它是光明正大的,哪怕是學生朗讀課文,哪怕是吵架,哪怕是唱戲,我都可以睡得踏踏實實。

但是,假如有一個鬼鬼祟祟的聲音,比如老鼠走過,哪怕它很輕很輕,哪怕它不咳嗽,我都會醒來。

我覺得我有第三只耳朵。

聲音來自客廳。

我想到了我寫的故事中的一個情節---那個飲水機在慢慢地走動。客廳很寬闊,月光鋪在上面,正是踱步的好地方......

那聲音真的很像什麽在走。

我躡手躡腳地走出去。

來到客廳,我的頭發都立起來了---飲水機又回到了客廳!

我想開燈,沒電。

我摸索著找到手電筒,手忙腳亂地撳亮它照了照,飲水機真的從廚房回到了客廳!它靜靜地立在那裏,沒有任何表情。

它就是一個物品,沒什麽特異之處。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臥室,把房門關得緊緊的。

我沒有關掉手電筒,它的光柱照在關得緊緊的房門上。我發誓只要讓我活到天亮,我一定把那飲水機扔掉!

天亮了的時候,手電筒的電池奉獻出了最後的能量,滅了。我出爾反爾,又改變了主意---我要把那飲水機賣掉。

我來到王爺花園外,尋找收購舊電器的人。我想,要是那個撿破爛的女人還活著,我說不定真會把這個飲水機送給她。

沒有人收舊電器。

我轉了一圈,又回來了。

走過人工湖的時候,我聽見有人在涼亭裏唱京劇。

噴泉停了,我聽得很清楚。只是,我聽不懂那唱詞,我覺得那唱詞特別像電話裏的那種奇怪的語言!我朝涼亭望過去,看見了那個白班保安。藍制服,紅帽子,紅肩章,紅腰帶。

我朝他走過去。

他看見了我,停止了唱,謙卑地對我笑。我覺得他的面龐很有京劇臉譜的味道。

我站在他身旁,沒有絲毫笑意,直盯盯地看著他。

"你唱的是什麽?"我問。

他不好意思起來,說:"自己瞎編的詞。"我又問:"我怎麽聽不懂?"他笑了笑,說:"我自己都不知道唱的是什麽,隨便唱著玩兒。"他太可疑了。盡管他的表情挺誠懇。

我在石凳上坐下來,很涼。過了一會兒,我突然問:"你經常打電話嗎?"他不解地看著我:"給誰打電話?""給不認識的人。""你真會開玩笑,我給不認識的人打什麽電話?""我把我家電話號碼告訴你吧,閑著的時候,你可以給我打。"他愣了愣,說:"好啊......"我說:"010-23450773。"他低聲重復了一遍,然後說:"我記住了。"我說:"今晚我等你電話。"他又笑了:"沒事兒我不會打。""你隨便吧。反正我也沒事兒。""現在幾點了?"他突然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