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裏,又刮風了。

我睡不著,等待那哭聲。它像早晨公雞打鳴一樣準,果然又響起來。這次更真切,就飄忽在我家窗外。

我是男人,大人,了不起的人,我應該走出去。可是,了不起的人全身像棉花一樣軟,站不起來了。

床邊是一個落地燈,我把它當支柱,扶著它站起來,又把插銷拔掉,端著它,朝外走。

兵器不論長短,那是說會武的人。

我避開了很多彎路,徑直出門向地下室走去。

我像醉了酒一般,覺得這世界輕飄飄的,玄乎乎的,不再確實。我像端槍一樣端著那杆落地燈,順著那條長長的坡道,頭重腳輕地走下去。

接近地下室的時候,我已經確認那是一個大人在哭,只不過他偽裝成了孩子的聲音!

我馬上猜想到是他,那個和我結仇的人。

王爺花園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保安護衛。現在,他值班。半夜的時候,保安部頭目經常查崗,假如他不在j號樓附近走動,那就會挨罵。

保安的制度很嚴格,那頭目對房主客客氣氣,對保安卻十分兇狠。

一次,我看見他們進行半軍事化訓練,一個保安出了錯,被那頭目用皮帶抽......

天很熱,制服很薄,我聽見那皮帶打在皮肉上,就像打在裝糧食的麻袋上,聲音是這樣的:"噗!噗!噗!"那個出錯的保安,果然和飽滿的麻袋一樣肥碩,他挨打的表情也和麻袋一樣。

其他保安像逃票的觀眾,張大嘴巴看,一動不敢動。

當時我感覺那頭目的神態更像一個痞子......

保安j為什麽哭?我想,他不敢睡覺,他是報復睡覺的人。

或者,他想家了。

他頭頂上的房間是家,有窗子。從窗子看出去,有圓圓的月亮,有彩色的星星,還有綠茸茸的柳樹梢。

下面的房子不是家,沒窗子,有潮氣,有死氣。他坐在黑暗的一角,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冷得直哆嗦。

他有家,他的家在遠方(我們當然不知道在哪兒,也許警察都查不出來)。可是,那個家比這個地下室好不了多少。

在他頭頂上睡覺的人身旁有香片,有加濕器,有酥軟的女人,有好夢。那夢裏有圓滿的月亮,彩色的星星,綠茸茸的柳樹梢。

而他的身邊只有積水,氣味難聞,還有幾輛生冷的自行車。

當我要邁進地下室的時候,那聲音好像又不在裏面了---突然,我聽見有人在低低地問:"誰!"那聲音不在地下室裏,而是在我背後。

我回頭一看,是保安j !他竟然出現在入口處,他和我的中間是長長的坡道。他很高,我很低,他的影子長長地爬過來。他擋著我出去的路。

大風吹著他的制服,抖抖的。

"我。"我被抄了後路,沮喪地說。

接著,我一步步朝人間爬去。我不知道我的落地燈是不是該對準他。

"又是你?""我聽見有人哭。""我也聽見了。那可能是貓。""不,不是貓。"他迎著我站在入口處,沒有讓開的意思。"是貓。"他硬邦邦地說。

我仔細辨別他的口音。

這麽多年我四處漂泊,對口音很敏感。誰一說話,我就知道他是哪裏人。口音除了地域之分,還有行業之分。有一個藝人,她已經是滿口地道的歌星口音,但是,她跟我一張嘴,我就說:"前些年,我去齊齊哈爾賣過刀子。"她問:"齊齊哈爾是什麽地方?"我說:"你老家呀。"但是,我怎麽也辨別不出這個保安j是哪裏人。

他的普通話很標準,簡直跟廣播員一樣。

每個人都有他的母語,廣播員在生活中說話也不是廣播員。而這個人把他的母語打掃得一幹二凈,就像拔掉了身體上所有的汗毛,一根都不剩。

我的汗毛豎起來。我妥協了:"可能是貓。"我走到了他的跟前,我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停下了。我在想,假如他的臉突然流血,我就用落地燈砸他......可是,他讓開了。

我從他面前走過去。他說:"睡吧。我一宿都在你家窗下轉悠,別怕,什麽事都不會有的。"回到家,我聽見有小孩大聲地哭。

這次是兒子。

我來到他的房間,輕輕拍他一會兒,他又睡了。

我這時悟到,哭聲細和小,不一定就是小孩,其實小孩哭起來很率直,不遺余力,巴不得別人聽見。而那莫名其妙的哭聲實際上是在遮遮掩掩。聲音細和小,那是壓制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