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2)

我分辨著那聲音的來源,可是它忽東忽西,忽南忽北,一點都不固定。最後,我甚至覺得它來自地下。

我有點慌張了,它在水泥地面之下?

我觀察了一下四周,眼睛盯住了旁邊的一個黑糊糊的門洞,從那個門洞走進去,是一條長長的坡道,順著它可以走進地下室---那是自行車停放處,沒有人看管。

那地下室其實就在我家的下面。

王爺花園離市中心很遠,房主大多有轎車,自行車寥寥無幾。在這裏,它們的功能是鍛煉身體,並不是交通工具---因此,地下室就顯得很空曠。

我對地下室有一種本能的排斥,可能全中國的人都這樣。一走進地下室,我就會想到墳墓,因為它沒有窗戶。

我喜歡高處,哪怕風大一些。

但是,太高也不行,讓我住一百層高樓,我肯定不去,哪怕那套房子是白給的,哪怕它的地段在華爾街,哪怕它再搭配一個印度女仆。

只有平地最安全,因此買房時我選了一層。

現在有哭聲從地下室傳出來,我知道它是專門給我聽的,我必須去看看虛實。

我的膽子並不大,但是我有一個特點,遇見什麽可怕的事都不會跑,我一定要摸清它。

我朝著地下室慢慢走去。

很黑。

借著外面的路燈光,我看見自己長長的影子投在那條長長的坡道上。(我靠,原來我自己也挺恐怖的!)我走在自己的影子上,漸漸聞到一股潮濕之氣---這個地下室設計有問題,一下雨,水就淌進來,都積在了地下室裏。

那哭聲越來越真切,我斷定就在這個地下室裏!

我終於接近了地下室,心跳得越來越快。(兄弟,可別說大話啊,換了你,當時心可能都停止跳動了。)那聲音突然沒有了。接著,我看見有一個人從地下室冒出來。

藍色的制服,紅帽子,紅肩章,紅腰帶。是他,保安j!

我的腦袋一下就大了。

---剛才誰說人沒什麽可怕的,飲水機才可怕?

他慢騰騰地走上來。

他深更半夜跑到我家地下幹什麽?

我停下來,壓制著狂跳的心,外強中幹地喝道:"你在這裏幹什麽!"他看著我的眼睛,半晌才說:"你來這裏幹什麽?"是的,他是保安,他是負責j號樓安全的保安,他深更半夜到地下室巡查是正當的,甚至可以說很盡職盡責。他似乎更有理由質問我。

"你是幹什麽的?"他又問了一句。這一句就把性質改變了。

我相信,他認識我,我是他的仇人,他不可能不認識我,但是他裝作不認識我,於是我成了可疑的人。

我還必須得辯解。我換了一種口氣說:"噢,我是101的房主。"他繼續問:"你怎麽不睡覺?""我聽見地下室好像有動靜,來看看。""我剛從那裏面出來,我怎麽沒聽到?你做夢了。"他說完,慢吞吞地從我身邊走了過去,走到了地面上,走進了風中。我再看那地下室,黑黑的,真的像墓穴。

我悄悄溜回家,太太又驚叫一聲。只要我不在她身邊,她就會醒。不知道這是第幾感覺。

"你幹什麽去了?"她顫顫地小聲問。

"我去衛生間了。"她驚恐地看著我說:"你為什麽騙我?""怎麽了?""我剛才去衛生間找過你。""......我到地下室去了。""你深更半夜到那裏去幹什麽?""我看見了一個小偷。""偷自行車的?""是的,跑了。""你這個傻子,萬一他捅你一刀呢?又沒有咱家自行車......"誰家的丈夫在他太太心中都比別人家的自行車值錢。世人啊,原諒她吧。

我就躺下了。太太好像怕我再離開似的,緊緊抱住我。

我回想那個保安j,心裏越來越不安。此時,他正在風中遊蕩。人們都進入了夢鄉,只有他不睡覺。他沒有腳步聲,也不咳嗽。他遊蕩在人們夢的外面。

他隨時都可能趴在我家的窗戶上,尋找一個漏洞,或者他自己制造一個漏洞,小小的,足夠了,然後,靜靜地觀看著熟睡的我和熟睡的太太......

天亮了,天還是那麽藍。

草坪和花圃都濕漉漉的,那是露水。

一兩個老人在晨練。

很靜,只有太陽升起的聲音,樹木伸懶腰的聲音,鳥兒撲翅的聲音。

我開車出了王爺花園。

我似乎忘了昨夜的恐懼,想著今天的談判。我要跟一個出版人---就是書商---談價錢,這是大事。我在心裏想著技巧,怎樣套更多的錢。

有一個蒼老的女人,她的頭發很臟,牙齒又黃又黑,她推著平板車在王爺花園大門外朝裏面張望。她是撿破爛的。

物業公司不允許這些人進入住宅區。這是對的,這些人明著撿,暗著偷。如果不阻攔,那我們房主太不放心了。

有一次,這個撿破爛的女人溜進住宅區,拿了不該拿的東西(一條舊褲子,不知道從誰家的陽台上被風刮下來,掉在地上)。她被保安追得披頭散發地亂跑,跑得像220伏電一樣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