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幻非幻

我夢見死神的列車,冒著白煙,車上裝滿老人、青年、婦女和兒童,個個容光煥發,嘰嘰喳喳。

一個紅臉膛的老漢正向大夥講述他被卡車碾死的故事,孩子們歡快地從車廂這頭跑到那頭。

死神剃個光頭,眼露喜色,抽著煙鬥,專注駕車。

我大聲問:你們這是去哪?

死人們興高采烈地回答:我們去烏有之鄉。

---張志有一所大學,成立一個新綠文學社,他們辦了一份內部文學報,叫《新綠》,有六七個社員,他們邀請我座談。

圓桌,大家坐一圈。外面下雨了。雷聲轟隆隆滾動。

有個學生問我:"在您的生活中,有沒有出現過很可怕的事?我指那種玄乎乎的事情。"我:"有。不過所有玄乎乎的事情都有謎底。"接著我又補充道:"都有對付的辦法。"接著,我講起了最近我身邊發生的這些奇怪的事。我是個作家,我不知不覺已經渲染得比實際更恐怖。最後,我說:"不過,我一定會查清是怎麽回事的。"說這話的時候,我微微地笑著。

一個學生問:"周老師,您怎麽看待超自然的東西?"我說:"有些事我們永遠整不明白。比如,空中漂浮一粒灰塵,灰塵上有無數的菌。菌永遠整不明白灰塵之外還有個房屋,房屋裏有人,有面包,有電腦,有字典,有愛情。菌永遠整不明白房屋之外有地球,有海,有森林。菌永遠整不明白地球之外是宇宙,是無邊無際的太空......假設地球是漂浮在空中的一粒灰塵,人類是附在灰塵上的菌,一瞬間就是人類的億萬斯年。那麽,人類永遠整不明白,在人類科技永遠無法達到的茫茫宇宙的終極之處,是不是有一個房子,房子裏是不是有什麽存在,房子之外是不是有一個承載它的更大的物體,而那物體之外是不是無窮大的空間。假設那物體就像漂浮的一粒灰塵,再之外......"那個學生:"這麽說您承認它?"我說:"懷疑永遠更接近真理。"那個學生:"但是在您的作品中看不到您這種態度。"我說:"我不想探究這些。我總覺得,從文學角度去探究宇宙,去探究生命科學意義上的某些超自然的東西,走遠了,常常會陷入某種神秘主義裏去。我堅信那句話,螞蟻一思考,人類就憋不住笑。一只螞蟻苦思冥想人腦和電腦是怎麽回事,那是沒有意義的。而另一只螞蟻鼓舞大家如何消滅對黑暗的恐懼,如何享受陽光,如何好好度過這極其短暫的生命。這才是具有現實意義的事情。我的作品就想做那另一只螞蟻。"有學生問:"你相信主宰一切的神秘力量嗎?"我說:"西方有一本書,我覺得其中有一個故事很有意思---有一個基督教徒,他制造了一套太陽、地球和月亮的微型模具,然後他用機械動力使它們一個圍著一個轉。他的一個科學家朋友來了,研究其中機制。他說,沒什麽,不是我驅動它們,我今早上一進工作室,就發現它們自己運轉起來。那朋友說,你真會開玩笑,它們是金屬物,怎麽會自己運轉呢?基督教徒說,那麽宇宙中的太陽、地球、月亮,還有更多的天體,它們更精妙,說它們自然而然,你為什麽相信呢?"一道閃電。有學生問:"你相信有鬼嗎?"我說:"我承認妖魔鬼怪是人類最了不起的恐怖作品,但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迷信擬定的那種秩序,三界、陰陽、輪回、報應,等等。我不相信人類想象力之內的一切。從另一個角度說,那些想象也有淺薄的一面,比如妖魔鬼怪大都呈人形,甚至穿著跟人類大同小異的衣服,比如青面獠牙,比如血盆大口......如果真有神或者鬼存在,人類能看得見嗎?如果讓我們看清了扣子、發絲、紋理、表情,那肯定不是神或者鬼,那是裝神弄鬼在騙錢財。"又一道閃電。這時候,我突然住了口。

我呆住了。我看見圓桌對面坐著一個我!

他和我穿一樣的黑風衣,他也在認真地和兩邊的人說著什麽,只是他沒有聲音。

他兩邊的人好像看不見他,都認真地注視著我。

他像是另一個世界和這個真實世界的疊影。

我短促而尖厲地叫道:"鬼!!!"學生左顧右盼。

那個我驀然消失了。

我驚駭地看著他坐過的那個地方,說不出話。

那是一個空椅子。

大家都不解地看著我。文學社社長膽怯地問我:"怎麽了?"好半天我才緩過神,我指著對面那把惟一的空椅子問:"那裏為什麽有一把空椅子?"社長說:"本來我們文學社還有一個學生的,可是他突然被一個女孩約出去了。"我沮喪地說:"把它搬走。"社長立即跑過去把那椅子搬出去了。

我的情緒壞透了,沒有任何心情再談。而且,我也覺得自己太丟人。我喊那聲鬼的時候,聲音尖極了,像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