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鬼了

從死亡的方向看,總會看到一生不應該見到的人---多多這天下雨了。雷聲陣陣。

我躺在床上,走在去往夢鄉的半路上。亮起一道閃電,雪白的墻壁上,出現一個人在電腦前打字的側影。閃電一滅,那側影就被黑暗吞沒了。

我打了個冷戰,坐起來。

是夢。幸好還有這樣一個借口。

一個人經常到編輯部投稿,時間一長就熟了。他是一所大學的學生會主席,他幾次邀請我去他們學校搞一次講演,主題是"恐怖文化"。

他叫許康,他的臉也很白。

我太忙,一直沒有去。

這一天,許康又來了。

大熱天,他擠公共汽車,滿臉是汗。

我說:"我去,就這幾天,時間你安排吧。"他極其高興,說:"周老師,謝謝您!"兩天後,我真去了。我穿一件挺做作的黑風衣。

路上塞車,很嚴重。好像有一輛汽車撞到了高速路的護欄上,有傷亡。因此,我到那所大學,已經很晚了。

梯形教室。

我進去的時候,學生們都等在那裏了。有近百人。

我快步走上講台。許康介紹我,說我是作家,那些可愛的學生就用力鼓掌。

我談笑風生。

我說:"恐懼在人類精神世界裏占據很大空間。人生來就有恐懼。嬰孩脫離漆黑、溫暖、寧靜的子宮,對光明充滿本能的恐懼;臨死的時候,對黑暗、消亡、未知充滿無望的恐懼。恐懼潛伏在人類的心理經驗中,滋生於人類的想象中。"我說:"人類的安詳永遠低於人類科技水平的最上限。和浩渺的宇宙比起來,科學太渺小了,像漂浮的一粒塵埃。因此,人類的恐懼無邊無際。"我說:"人類的恐懼和人類的想象成正比,恐懼感越強烈想象力越發達。"我說:"東西方的恐怖文化不太一樣。西方更傾向於外星人,機器人,刑事犯,那是某種物質的恐怖。在東方,在中國,更傾向於鬼魅---鬼魅包括莫名其妙的事情,不可解釋的現象,隱隱約約的神秘的不可抗力等。那是某種精神的恐怖。就像中西醫的區別。前一種恐怖不絕望,似乎總可以抵擋,用智慧,用技術;後一種恐怖常常不可救藥,從內部摧毀你。"我說:"我寫恐怖故事的理念是---展現恐怖,解構恐怖,戰勝恐怖。"這時,靠近門口有個穿中山裝的男學生拿過麥克風問:"周老師,現在有一個周德東就在門外,他說路上塞車,他剛剛趕到,這就是東方式的恐怖吧?"我說:"差不多。不過,假如真的遇到這樣的事也不要怕,只要追查,一定有一個周德東是假的。"那個學生驚惶地說:"周老師,我不是打比方,真有一個周德東在門口,他和您長得一模一樣。"我想到以前發生在天安縣的那件怪事,我的心一抖。難道是那個一直飄在陰暗之處的另一個神秘的我又出現了?

整個教室裏的人都很吃驚,大家交頭接耳,很多學生站起來朝後看。

坐在第一排主持這次演講的許康也摸不著頭腦了,他站起來走過去,想看看到底是咋回事。

過了好半天他才回來。

他站在我旁邊小聲說:"確實來了一個周德東,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問:"他人呢?"許康:"他已經走了。他聽說您在這兒,很生氣,說您是假的,他質問我為什麽不把事情搞清楚,然後就氣咻咻地走了。"我問:"他長的啥樣?"許康上下看我的臉,說:"他跟您長得特別像,也穿著黑風衣,真是怪死了!只是......""只是什麽?""只是他的臉比您白。"聽完這些話,我幾乎忘了自己還坐在台上,我張大了嘴巴,回不過神。

教室裏的人騷動了一陣,終於安靜下來,靜靜等我說話。他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許康輕輕碰了碰我。

我端正了一下姿勢,裝作很平靜地說:"剛才是個誤會,沒事了。"接著我說:"哪位同學還有問題?"這時候,那個穿中山裝的男學生又站起來,用麥克風問:"周老師,我一直以為,寫恐怖故事的人應該是最勇敢的人。可剛才---請原諒我的直率---我覺得您害怕了。"這句話很尖利。下面有些騷動,有很多學生站起來朝後面看,想看看說話的人長得什麽樣。還有一些學生在觀察我的反應。

我尷尬地咳嗽了一下。

我說:"沒那麽嚴重。不過,我確實有點緊張。因為,我擔心我是假的。"那天我草草收場了。

回家的路上,我看著車窗外的都市燈火,一路都在想,想那個臉上沒血色的周德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