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天沉沉地黑下來。

城市在遠方五彩斑斕。那星星點點的燈火後面,不知藏著多少溫馨和肮臟的事件。

潘萄獨自走在一條僻靜的柏油路上,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

她是一個不善言談的女孩,揣著一懷多愁善感的心事,孤單而緘默地活著,像遊蕩在黑暗水底的一條魚。

她已經二十八歲,青春只剩一條滑溜溜的尾巴了。

回首這人生中最燦爛的歲月,竟沒有一點亮色。

她出生在一個偏遠的小鎮上。

父親是個不爭氣的人,酗酒打架,傷人致殘,被判重刑進了監獄。

家裏很窮,母親和父親離婚之後,嫁給了一個煙酒不沾的男人,生活還算平靜,可是她薄命,不久就得胃癌死了。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潘萄還在讀高中,寄宿。

她很要強,成績名列前茅。

可是,出乎所有人預料,她報考一所金融中等專科學校,竟然沒考上。

當時,她萬念俱灰,下決心不再考了。

落榜後的第三天,她就只身來到市裏打工。

她要自己養活自己。

她換過幾次工作,幹的都是下等活——賓館清潔工,街頭廣告員,甚至當過保姆。

現在,她在一家飯店工作。盡管幹的活又臟又累,沒有人看得起,但是她發誓,一定要挺住,一定要闖出一片天地來。

四周沒有一個人。

只有路旁的榆樹嘩啦嘩啦響,它們低矮、醜陋,就像一群無人疼愛的孤寡老人,很荒涼。

潘萄非常羨慕高中的一個同桌,她叫張淺,長得跟潘萄有點像,甚至有人說她倆是雙胞胎。可是,她倆的命運卻截然不同。

當年,兩個人一同報考那所中等金融專科學校,盡管張淺的學習成績遠遠比不上潘萄,可是,她卻考上了。

現在,她在一家銀行做職員。

聽說,她先後和幾個男人鬼混,墜胎就有兩三次。那些男人都很有錢。

潘萄了解張淺,她是一個貪財的女孩。讀書時,她就愛占小便宜。

每天工作結束之後,潘萄都累得腰酸背痛。

她躺在簡陋的床上,經常幻想:她跟張淺一樣是一家銀行的職員。

她對所有的顧客都十分熱情,周到,被評為優秀職員。

有一個可愛的小夥子經常來銀行辦業務,愛上了她,不久兩個人就結成了夫妻……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經常做同一個夢: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銀行裏辦公,窗明幾凈,陽光明媚……

其實,潘萄長得比張淺還要漂亮些。

不過,她一直很傳統地珍愛著自己,從來不亂交男朋友。

她在等待著夢中的白馬王子。

可是,別說白馬王子,連一個王子的馬夫都沒有出現……

她的年齡越來越大,一直孤獨一人。

她變得越來越封閉,不願和任何人交談、交流、交往。

背後好像有汽車的引擎聲。

潘萄回頭看了看,夜路漆黑,沒有車。

她繼續朝前溜達。

走了一段路,潘萄又聽見了背後那鬼祟的汽車聲。

她抖了一下,驀地想起一周前莫名其妙出現在門口的紙車紙人。

她沒有回頭,把腳步放輕,豎起耳朵聽後面。

——好像有一輛車,它關閉了所有的燈,在黑暗中悄悄跟著她。

為了和她保持距離,它開得像蝸牛一樣慢。

潘萄甚至想象出,開車人的一只腳板顫顫地踩在油門上,把發動機的聲音控制在最小,極為老練……

也許是顛簸的緣故,那只腳板偶爾踩重了一下。

她猛地甩過頭去。

一條黑糊糊的路,什麽也沒有。

她蹲下身子,借著微亮的夜空做背景,還是沒有看到車影。

她站起來,覺得自己是聽錯了,也許是市區裏傳過來的車聲。

她繼續朝前走,開始考慮命運。

一個人在一生中會做出無數的選擇,每一個選擇都可能導致完全不同的人生。而站在生命的終點看,每個人都只能劃過一條人生軌跡,絕不可能改變。

實際上,命運包含了每一次選擇。

最後,她得到一種啟示:時間深藏玄機。

此時,她甚至希望眼前突然出現一個鬼魅,給她的生活帶來轉折,她不管轉折之後是什麽結果……

冷冷的風吹過來,路邊的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毛瑟瑟的草使大地變得深不可測,秘密十面埋伏。

那風似乎鉆進了潘萄的骨髓,她單薄的身子不由抖了一下,立即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想法,這風好像不是來自天上,而是來自地下。

她眯著眼四下看了看,發現公路旁站著很多人,有些還七倒八歪。

她一下就停住了腳,眯眼仔細看。

終於,她辨認出那不是人,是墓碑,上面刻著無數陌生的名字。那些名字都在幽暗中定定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