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45

一個小時後,我還是獨自坐在那台老舊的黑白電視前,電視屏幕只比我的手稍微大一點,分辨率也就那樣。

我旁邊有一大沓已經檢查過的VHS錄像帶,以及一小堆沒看過的,這一堆急速減少的錄像帶,是我全部的希望。或許也是西方世界全部的希望,但最好不要想到那裏去。

這個辦公室很狹小,而且我相信過去十年都沒有打掃過。盡管很熱—博德魯姆的碧辟加油站還沒有冷氣—但完全不可能害你睡著。我坐的那張椅子又破又不舒服,每隔幾分鐘就得站起來一次,免得我的背部和臀部廢掉。

從頭到尾,除了把錄像帶拿出來而暫停之外,那些時間碼就在我眼前急速流逝,簡直要把我逼成了鬥雞眼。為了避免自己昏頭,我還把那兩通電話的日、時、分寫下來,前後再加上十五分鐘,以確定她不會早到或講完電話還多逗留。

我不斷去看那份抄下來的時間,中間兩度已經很接近了,但就在我看著時間碼迅速逼近指定的時間,覺得自己的脈搏加速、疲倦消失之時,錄像帶卻突然中斷,然後換成了另一個星期的畫面。

有回我跟第一通電話的時間只差一百四十秒,很確定那個女人就要走進畫面了,結果電視機忽然出現靜電幹擾的雪花畫面,原來是錄像帶完全播完了,我只能絕望又不敢置信地瞪著眼睛。阿姆特·帕穆克說這個系統很混亂,還真不是開玩笑的。

我看到剩最後三卷錄像帶時,他出現在門邊。“要喝咖啡嗎?”他問。

我很猶豫,大概那個表情看起來很疑心吧。

他笑了起來。“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不要再給我那種土耳其式咖啡了—濃得你不曉得要用喝的還是嚼的。我不給你那種,而是一杯真正的美國爪哇咖啡,稀得像尿一樣,淡得我們土耳其人只會放在奶瓶裏喂給嬰兒喝。”

“聽起來很完美。”我說。

“有個條件,”他說,“我要去買咖啡,代替你去讓咖啡店老板羞辱。但如果有人開車進來,你就得幫我去加油。”

“沒問題。”我說。只剩三卷錄像帶了,我知道看到那個女人的機會很小,也幾乎要放棄了—除非有奇跡發生吧,一杯咖啡正是我眼前需要的。

我看完下一卷錄像帶,正在看倒數第二卷時,帕穆克拿著咖啡回來給我。我接過咖啡,四處看了一下,找到垃圾桶,把蓋子丟進去,然後目光回到屏幕上。日期跳了九天,然後我逐漸恍然大悟,屏幕底部的時間碼正迅速接近第二通電話的日期和時間。

只是為了確定,我又看了一眼抄下來的時間,沒錯,然後我的目光無法從屏幕上離開。在我身後,帕穆克站在門口,喝著他那杯濃稠的土耳其式咖啡。我知道,要是我看到那個女人,絕對不能有反應—他一直以為我在找某個開車來加油的人,要是我的反應證明我在撒謊,那就會引起他的種種猜疑,甚至去告密。除此之外,說不定他認識那個女人,盡管機會很小。於是我告訴自己,務必不動聲色,保持冷靜。

“你之前講的,是認真的嗎?”帕穆克問,抓住機會放松一下,跟我聊聊。

“什麽話?”我繼續看著錄像畫面,害怕得不敢往前快轉,以防萬一漏掉什麽。

“說我是你聽過最好的樂手之一。”

“是真的。”我回答,看著一秒秒急速流逝,轉到下一分鐘。繼續吧,我默默催促著:千萬不要停。

“你自己也玩樂器嗎?”帕穆克問。

“小時候—功力只夠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變成高手。我願意付出一切,交換你的才華。”

他什麽都沒說,我想看看他臉上的反應,但沒辦法分心。如果錄像帶上有錄到她,那麽就快看到了。我看了一眼錄像機,發現那卷帶子還剩很多,但是這個加油站的錄像系統太混亂了,所以也不能保證什麽。中間隨時都有可能會跳掉一天、一星期,或一個月。我又看著屏幕,一秒秒迅速過去,感覺到帕穆克還站在我後面。

他在我心裏變得愈來愈大,而且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縈繞在我心頭—我想當時我所有的感官都異常強烈吧—但我有個感覺,我很確定,我出現在他的生命裏,是有原因的。這讓我想起多年前在泰國遇見的那個僧人,他當時說或許我們是注定要相遇,好讓他告訴我一些事情。感覺上,現在輪到我把那句話傳下去了。

我沒分心,目光也沒移動。“你恨你現在的工作,”我平靜地說,“你恨你現在必須演奏的音樂,這種事足以毀掉一個人的心志,任何人都不例外。”

屏幕上沒有車輛或行人走近的跡象,什麽都沒有。或許她是走路或開車過來後,始終貼著人行道邊緣,因而完全避開了攝影機的監控範圍—這還要假設錄像帶沒有用光,或者忽然又跳到別的某天去。我又看了時間碼,愈來愈接近那通電話的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