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4

那天深夜,我在隆河飯店裏寫好辭呈。第二天一早交給外交信使後,就立刻飛回倫敦。

接下來三個星期,我把手上未完成的案子收拾一下,將所有档案交給聯邦調查局:在美國情報界第一波的諸多重大改變中,其中一個就是廢止成立四十余年的“空降師”,所有業務移交給聯邦調查局。

諷刺的是,我工作的最後一天,剛好人在柏林,對我來說,這個城市是我事業的真正起點。我最後一次鎖上辦公室,其他工作人員送我到滕普爾霍夫機場,準備搭飛機回美國。我跟他們一一握手告別,間諜本色還是貫徹了到最後一刻,跟他們說我預訂要搭稍後的一班飛機。

但我沒去搭飛機,而是走出機場大門,帶著完全不同的新身份,叫了出租車到一家汽車代理商,開走一輛預訂好的保時捷卡宴汽車。這輛車有五百馬力,所以也算是準備好要上德國高速公路了。

我把行李丟在後座,傍晚時經過法蘭克福,次日淩晨穿過邊界。這一年秋天來得晚,即使只有月光,我想我也從來沒看過法國鄉村這麽美。我飛馳過一個個有著浪漫地名的村子,找到了我要找的那條付費高速公路。

如果你從南邊進入巴黎,就會經過一個很特別的地點—位於高聳的摩天大樓之間,有大量的移民聚居在這裏—此處幾乎完全看不到巴黎的景觀。唯一能看到的,就是遠處聳立在地平線上的埃菲爾鐵塔。

此時是清晨,冷冽的空氣為萬物帶來一種閃亮的清新之感。即使這幅景象之前看過好多次,再看一遍仍令我為之屏息。一整夜在我胸中滋長的解脫之感終於決堤而出,我把車停在路邊:要到巴黎,就該趁著年輕而自由之時—啊,世上比這更美好的事情可不多。

我在巴黎第8區、當地人稱之為“金三角”的地帶租了一套公寓,離美麗的弗朗索瓦一世街不遠。日復一日,我每天工作到深夜,努力寫一本很少人會閱讀的書—除了一個紐約的年輕女子,我真希望她從沒讀過。

六個月之後,這本書寫完了,共計數十萬字,所有批注和校對也都已完成。我感覺已把自己之前的人生洗滌完畢—我已經寫出了那個時代的最後一章,讓它像一艘葬禮駁船般沿河往下遊漂,駛向過往。我以這本書為榮:你可以說這是一種公共服務,或是說我天真;但我認為,如果我的專業知識可以有助於擊垮一個像克裏斯托·尼可萊德這樣的人,那麽這本書就像一根蠟燭,燃燒也值得了。

經過國家情報總監轄下一組分析師仔細審查後,這本書由一家小出版社出版了,這家出版社專門出版一些悲慘的回憶錄,包括逃出卡斯特羅治下的古巴,或是阿拉伯國家的女性被家族男性以維護名譽的理由而殺害。換句話說,這家出版社其實是中央情報局底下的一個秘密分支。

這樣的出版社,顯然很習慣要隱瞞作者的真正身份,但即使如此,我的狀況還是有點復雜:我辭職時,就已經對國家安全情報網夠了解,也很確定不會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或我以前的職業。所以情報圈就算知道我的身份和過往經歷,也毫無意義。

最後這本書終於出版時,不但掛名作者是裘得·蓋瑞特,還幫他創造出一整套身份。任何詢問出版社的人,都會得到以下的作者簡歷:

裘得·蓋瑞特,密歇根大學畢業,在執法部門服務超過十四年。首先服務於邁阿密警察局,後來成為聯邦調查局的特別探員。他在奉派到芝加哥出差期間身亡。本書手稿是在他過世不久後,在他的書房所發現,不但是他多年來詳盡研究的成果,也是全世界最頂尖調查員之一的最後證言。

這是實話,至少其中一部分是。聯邦調查局曾有一個叫裘得·蓋瑞特的探員,也的確死掉了—在下班回家途中出車禍。他未婚,很孤僻,除了工作沒有什麽其他興趣,出版社只是挪用他的身份,給了他一個生前絕對不會有的寫作成就。

我必須承認,我喜歡這份簡歷,也喜歡他死掉的事實。我的意思是,誰會去找一個死人啊?

但,有人就是會。

隨著這本書出版,那艘葬禮駁船也終於漂走,我成年後開始活在沒有秘密的世界。我看著每一個發出笑聲的女人,搖晃著臀部,神氣地走在巴黎寬廣的大街上。到了春去夏來之時,我開始相信任何事都有可能。

然而,當間諜這一行的麻煩是,你可以辭職,但永遠無法離開。我想我當時不願意承認這點,但像我這樣的人生,後頭有太多船難的殘骸漂浮著—你傷害過的人不會忘記的。而在你心底不斷回響的,就是你年輕剛在這一行起步時,曾被人一再告誡的一課:在這一行,你不能從錯誤中學習。你沒有那個機會。只要犯一個錯,你就會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