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3/15頁)

你是不是也見過?在你周圍,或者是在你自己的身上?你有沒有見過那樣的臉?對我來說這樣的臉簡直是司空見慣,所以都已經不再留意了,直到母親去世的打擊讓我猛然反應過來。我們也會笑,但心裏卻有所保留,這讓我們的笑容顯得很虛偽。就算我們喜出望外、喝得爛醉——我聽說,甚至也包括做愛的時候,這種保留也不會消失。我們腦袋裏的陀螺儀仍然保持著垂直狀態,還有告誡的聲音在提醒我們不要忘記職責。直到後來我們的保留漸漸地變得越來越明顯,以至於本身都成為了一種安全隱患。所以到了今天——比如我去參加一個聚會,或是沙拉特老同學的晚會的時候,我在房間裏環顧四周,真的能看到秘密工作的印記浮現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我看到有的面孔過於開朗,有的面孔則過於陰郁,但每張面孔後面都能看到備受壓抑的生活的殘跡。我聽到有人發出了似乎是拋卻所有顧忌的大笑,但我都用不著去看笑聲來自何處,就知道其實什麽顧忌都沒拋掉——笑的人是這樣,他內心的種種限制也是這樣,所有的顧忌都還在。年輕時,我常常以為這只不過是英國統治階級生性拘謹的緣故。“他們生下來就受到束縛,此後也別無選擇。”聽到他們言不由衷的客套話、對著他們看似厚道的笑容報以一笑的時候,我會這麽對自己說。不過,我只是半個英國人,我覺得自己不會遭到他們那樣的不幸——直到那天在殯儀館貼著粉紅色瓷磚的衛生間裏,我看到籠罩著周圍所有人的那種陰影,也同樣落在了我的身上。

現在我覺得,從那天起,我眼裏看到的就只有地平線了。我心想,我起步得太晚了!而且起點也太落後。生命本應該是追尋,否則就會一事無成!不過,推動我向前的動力恰恰是對一事無成的恐懼。現在我就是這麽看的。所以你也應該從這些零星的回憶片段中看到這一點,它們來自我生命中這段離奇的經歷。在我如今成為的這個人眼中,我遭遇的每一段經歷也都是與我自己的相遇。每一個陌生人的坦白也就是我自己的坦白,漢森的坦白則帶著最為嚴厲的譴責——因此歸根到底,他的坦白也最令人感到安慰。我埋葬了母親,向莫妮卡和梅布爾道了別。第二天我動身去了貝魯特。但即便是那次簡單的動身啟程,也伴隨著一個令人不安的事件。

執行任務之前我得事先熟悉情況,這段時間我一直和一個名叫賈爾斯·拉蒂默的聰明人共用一間辦公室。他在一個被稱為“瘋子毛拉部”的部門裏占據著一席之地,專門研究在黎巴嫩活動的眾多伊斯蘭激進主義組織,這些組織構成了一個極其復雜的網絡,看起來簡直無從下手。人們談到業余恐怖主義行業時總愛說,這些組織全都是一個超級大陰謀的組成部分,但這種說法純粹是胡說八道。要真是這樣就好了——因為這樣就有辦法抓到他們。事實上,照他們無意間透露的情況,這些組織到處流動,像防水墻上的水滴似的忽而匯聚忽而分開,所處的位置也像水滴一樣難以確定。

不過,身為阿拉伯學專家和橋牌高手的賈爾斯,卻比任何人都接近這個幾乎無法企及的目標,我當時的工作就是向他討教,為我要執行的任務做準備。賈爾斯個子很高,瘦骨嶙峋,長著一頭濃密的鬈發。他的脾氣跟我比較對路。他的行為舉止就像個小孩子,紅紅的臉頰讓他更顯得年輕,不過那紅色其實是皮下一簇簇破裂的毛細血管造成的。他這人從來不知疲倦,紳士得簡直讓人受不了,總是主動替人開門,見到女士就會立刻站起身。春天的時候,我兩次看到他被淋得渾身透濕,因為他習慣把傘借給不帶傘就往門外跑的人。他很有錢,但生活簡樸,是個徹頭徹尾的好人,也有個徹頭徹尾的好妻子。他妻子組織情報部裏的橋牌賽,記得住每位低級工作人員和他們家屬的名字。因此他的档案開始消失不見時,這件事就顯得更加奇怪了。

這個現象是我先無意中發現的。當時我正在尋找一個名叫布麗塔的德國女孩的蹤跡,想了解她冒險跑到黎巴嫩西南部的舒夫山區恐怖主義訓練營的情況。我請求調閱的一份附帶文件裏有截獲到的敏感材料,與布麗塔有關。材料是美國人的,僅限一份名單上的幾個人借閱,但等我費了半天口舌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名字加進名單,卻誰都找不到那份材料在哪兒。從簽名記錄上看材料是賈爾斯借走了,但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這樣,因為賈爾斯畢竟是賈爾斯,所有的名單上都寫著他的名字。

可是賈爾斯什麽都不知道。他記得看過這份材料,還能引述上面的內容;他以為把材料轉交給我了。肯定是被拿到五樓去了,他說,要不就是送回了档案室。或者是別的什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