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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手,把伏特加瓶移出桶子。仍然沒人招呼,他打開瓶蓋,給自己倒了大大的一杯。

即使到了此時,戰栗、沉思、目光巡狩的拉康,仍遲遲未語。在拉康的世界,直言不諱的問題是最最糟糕的品位,但直言不諱的回答更等而下之。有那麽一會兒,拉康定定地站在房間中央,帶著懷疑的眼光瞧著史邁利。一輛汽車搖搖晃晃地開上山坡,帶進了窗外真實世界的信息。斯屈克蘭喝著他的茶。莫斯汀小心翼翼地坐在鋼琴椅上,雖然這裏並沒有鋼琴。但維持著可笑姿勢的拉康,仍只能努力搜尋足夠簡略的字句,來掩飾自己的意圖。

“喬治。”他說。驟雨打在窗上,但他毫不在意。“莫斯汀呢?”他問。

才剛坐下的莫斯汀,又飛快地掠過房間,去應付焦急的需求。他們聽見奔騰的雨聲,宏亮如銅管樂團,整幢建築的水管都嘩啦作響。

拉康舉起一手,摸著頸部粗糙的皮疹。他極不情願地開口:“三年前,喬治——讓我們從頭說起——在你離開圓場不久之後——你的接班人索爾·恩德比——你傑出的接班人——受到內閣關切的壓力——我指的是最近才形成的關切——決定對情報工作進行某些範圍廣泛的變革。我是在向你說明背景,喬治。”他突然改變話題,解釋說,“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你的身份,因為過往的年代,因為——”他伸出手指戳著窗戶,“因為這一切。”

斯屈克蘭解開腰帶,躺下打盹,像夜航班機上的頭等艙旅客般心滿意足。但他那雙充滿警戒的小眼睛,仍緊緊跟隨著拉康的每一個動作。門打開又關上,莫斯汀走了進來,重新在鋼琴椅上落座。

“莫斯汀,我希望你關上耳朵,不要聽。我要講的是最重大、最重大的政策。這些範圍廣泛的變革,其中一項,喬治,就是決定設立一個跨部會的指導委員會。一個混合委員會——”他用手在空中寫出字來,“一部分是西敏寺(英國國會)的人,一部分是白廳的人,代表內閣以及白廳的那些家夥。通稱為‘賢士’。但地位——喬治——地位介於情報機構與內閣之間。作為一種渠道,扮演過濾器的角色,煞車的角色。”他一手仍前伸,洗牌似的說出這些比喻,“淩駕於圓場之上,執行控制,喬治。為了符合更開放的政府利益,負起監督的責任。你不會喜歡的。我可以當著你的面這樣說。”

“我已經離開了。”史邁利說,“我沒有資格評斷。”

突然之間,拉康臉上出現了不寒而栗的表情,音調低落至幾近絕望。

“你應該聽他們怎麽說,喬治,我們那些新主子們。你應該聽聽他們是怎麽說我們圓場的!我是隨便他們差遣的手下,該死,我知道!每天都這樣。嘲弄,懷疑,不信任,每次都一樣,甚至那些應該比較了解情況的部會官員也是如此。好像我們圓場是超乎他們理解範圍的狂浪野獸。好像英國情報單位是完全隸屬於保守黨的分支機構。完全不是他們的盟友,而是他們社會主義巢穴中不受控制的毒蛇。三十年代又卷土重來。你知道嗎,他們甚至重新倡議要以美國模式制定英國信息自由法案。從內閣內部開始。聽證會,揭密,都只為了供大眾消遣娛樂。你會很吃驚的,喬治。很痛苦。想想看,這種事光在道德上就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在媒體上聽到這類惡名昭彰的劣行之後,莫斯汀還會加入圓場嗎?你會嗎,莫斯汀?”

這個問題似乎對莫斯汀打擊甚深,因為他那雙嚴肅的眼睛,黯淡的顏色更加深重,顯得愈益嚴肅。他舉起拇指與食指,貼在唇上。但未發一語。

“我講到哪裏了,喬治?”拉康問,突然有些失神。

“賢士。”史邁利同情地說。

勞德·斯屈克蘭從沙發上丟出評論:“賢士?還我的芬妮姑媽呢!一群油腔滑調的左翼商人。替我們支配我們的生命。告訴我們怎麽做我們的本行。如果我們沒照著做分內的事,就鞭打我們。”

拉康責難地瞪了他一眼,但沒出聲駁斥。

“賢士較不引起爭議的一項職權,喬治——他們的首要任務之一——我們的主子們特別賦予他們的——銘記在附帶的征召授權書中——是盤點存貨。檢查圓場在全球各地的資源,配置在合法的當前目標下。別問我在他們眼中什麽叫做合法的當前目標。這是非常具爭議性的問題。無論如何,我不應該不忠誠。”他回到正題,“別的不提,就只說六個月的評估期限一到,削減人力的大斧就如期開鍘。”他停了下來,盯著史邁利,“你還在聽我說嗎,喬治?”他的聲音有些疑惑。

但是,此時實在難以斷定史邁利到底有沒有聽任何人說話。他沉重的眼瞼幾乎已閉上,雙眼惟一可見的部分,也已被眼鏡上的厚重鏡片遮蔽。他仍坐得直挺,但卻低垂著頭,沉重的下巴直抵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