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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會對這一切大驚小怪,看著漢娜消失在人群中,潘戴爾幾乎覺得心滿意足了。孩子們不會奇怪,沒人會奇怪。甚至我也不會。一個接受猶太教育的男孩(只是他並不是猶太人),一個接受天主教教育的女孩(但她也不是純正的天主教徒),對我們所有的人來說,這一切再正常不過。親愛的,對不起,我對那天下無敵的艾爾納斯托·狄嘉多這麽無禮,可是今天不是我該當好孩子的日子。

之後,在只有自己相伴的甜蜜中,潘戴爾再次開上高速公路,打開他的莫紮特。知覺刹那間敏銳了起來。獨處時常常如此。他習慣性地檢查車門是否鎖好,眼睛不時留意是否有公路搶匪、警察和其他危險人物出現。但他不是很擔心。在美國入侵之後幾個月,荷槍實彈的匪徒和平接管巴拿馬。今天如果有人在塞車時段掏出一把槍,所有車子裏的人肯定跟著掏槍齊射。只有潘戴爾的車子除外。

灼熱的太陽從又一棟半完工的建築後面撲到他身上,陰影加深了,城市的喧囂更濃了。在他必須穿過的窄小街道裏,在那些搖搖欲墜的房舍暗影之間,出現了彩虹般的色澤。人行道上的面孔有非洲人、印度人、中國人和各種混血人種。巴拿馬的人種像鳥類般快速膨脹,每天都讓本身是混血的潘戴爾雀躍不已。之中有些人是奴隸的後裔,或許其他人也都是,因為他們的祖先數以萬計,被船載到此地工作,甚至因為運河而送了命。

道路通暢。太平洋潮水退了顏色,晦暗起來。海灣那頭的深灰色島嶼像遙遠的中國山脈,綿延在灰撲撲的迷霧中。潘戴爾很希望到那裏去。這或許是露伊莎的錯,因為有時候她強烈的不安全感折磨得他精疲力竭。或者是因為,他已經在正前方看見銀行的那幢摩天大樓,紅色的頂端聳入雲霄,與同樣醜陋的夥伴一較長短。隱隱約約的海平線上,十多艘船漂浮在模糊的邊緣,打發等待進入運河的無聊時光。出神的一刹那間,潘戴爾感同身受地想到了船上的無聊生活。在動也不動的甲板上汗流浹背,躺在擠滿外國人與石油臭味的船艙裏。我不要再有那麽可怕的時光了,謝謝你,他打個哆嗦對自己承諾。絕不再有。終此一生,哈瑞·潘戴爾會好好享受每天的每一小時,絕無戲言。問班尼叔叔去,無論他是生是死。

進入威嚴堂皇的巴布亞大道,他有騰雲駕霧的感覺。左邊經過的是美國大使館,比總統府還大,甚至比他的銀行大。但是,此刻,卻沒露伊莎那麽大。我太好大喜功了,他轉進銀行前庭時心裏對她解釋道。如果我的腦袋沒那麽不切實際,就不會卷進現在這團混亂裏;如果我沒把自己當成大地主,沒欠一分一厘不屬於我的錢,也停止攻擊艾爾尼·狄嘉多,或任何你剛好認為道德無瑕、不容冒犯的人就好了。他心不甘情不願地關掉莫紮特,走到車後,從衣架上取下西裝外套——選了深藍色——套進去,對著後視鏡調整他那條“丹曼與嘉達”領帶。一個表情嚴肅、穿制服的男孩,正看守著宏偉的玻璃門入口。他小心照管一把壓動式霰彈槍,對每個穿西裝的人敬禮。

“愛德瓦多先生,今天過得好不好啊,先生?”潘戴爾用英文大叫,一條手臂揮啊揮。小夥子露出愉快的神情。

“早安,潘戴爾先生。”他回答道,這是他惟一會的一句英文。

就一個裁縫而言,哈瑞·潘戴爾的體格超乎預料地好。或許他也心知肚明。因為走路的時候,他總帶著保留實力的氣息。他既高且壯,一頭灰發剪得短短的。胸膛厚實,肩膀寬闊傾斜像拳擊手,行走時則像個訓練有素的政治家。起初他兩手微微彎曲,垂在兩側,隨後又一本正經地交疊在壯碩的背後。這是檢閱儀仗隊或大義凜然面對刺殺時的步伐。在潘戴爾的想像裏,他覺得自己兩者兼具。他只允許西裝背後開一個衩,並稱之為布瑞斯維特法則。

但在他四十歲的臉上,卻明顯流露出男人的風采與愉悅。嬰兒藍的眼睛閃爍著無可救藥的天真;即使在平靜的時候,他的嘴也會綻放溫暖而無往不利的微笑。若是不小心瞥到,這抹微笑甚至會給人帶來更好的感覺。

巴拿馬的大人物,都有身穿端莊的藍色公交制服的美貌黑人秘書。大人物們有裝飾著嵌板及鑲鐵條的雨林柚木防彈門,門上的銅把無法從外頭轉開,因為是由裏面的蜂鳴器控制,這樣大人物們才不會被綁架。拉蒙·盧爾德的房間寬大而摩登,高居十六樓,可以從天花板到地板的落地彩色玻璃窗俯瞰海灣,辦公桌則大得像網球場。拉蒙·盧爾德攀在書桌遠遠的那端,像只小老鼠攀在巨大的救生艇上。他身材粗短,下顎呈暗青色,有著光潔的深色頭發與墨藍色的鬢角,還有一對貪得無厭的亮眼睛。為了練習,他堅持說英語,而且是通過鼻子說。他曾花了大把銀子尋根,最後宣稱自己是某位在達黎安6遇難擱淺的蘇格蘭探險家後裔。六個星期前,他定制了一條盧爾德家族花格的蘇格蘭裙,好到聯合俱樂部跳蘇格蘭舞。拉蒙·盧爾德欠潘戴爾五套西裝共一萬元,潘戴爾則欠盧爾德十五萬元。為了表達善意,盧爾德把未付的利息列入本金,這也是為什麽本金會不斷增加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