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間諜是怎樣煉成的

小白

據說早在莎士比亞時代,英國就有專業的特工機構,當時在英吉利海峽對面,天主教的歐洲大陸對她懷抱敵意,屢屢派出殺手刺殺伊麗莎白女王。對於那個充滿陰謀詭計的秘密世界,英國人早在16世紀就相當熟悉。寫過“特務”的英國作家,我們扳著手指可以數出一大堆,克裏斯蒂、格林、毛姆,還有約瑟夫·康拉德——他的《在西方的眼睛下》和《諾斯特羅莫》,很值得你一本放在枕頭邊,一本放在衛生間。

弗萊明的“007”,克敵制勝使用各種古怪兵器,好像封神榜人物祭出法寶,那是學齡前男童的英雄主義白日夢,與“SPY GEAR”玩具套裝同屬一類——著名的間諜夜視儀是一只紅色小燈泡加兩塊凹凸透鏡。羅伯特·陸德倫筆下的特工也只是一群內植高敏傳感器的機器人,兩廂對峙比賽的是各自的反應速度,看誰出手出槍更快,好像西部牛仔,迎合放學路上玩打架的高中生趣味。這些角色在勒卡雷的小說裏,隨手一劃都歸在“剝頭皮組”和“點路燈組”裏,連個帥氣點的名字都不肯給。勒卡雷甚至都懶得給他們配發高科技工具,一組磁帶錄音機加電燈開關加電線的竊聽裝置從60年代的《鍋匠,裁縫,士兵,間諜》一直用到這本《倫敦口譯員》。

約翰·勒卡雷喜歡的場景事件是老舊宅第客廳的小型研討會,是圖書館档案庫的文獻爬梳,是審訊室內層層心理防線的突破和防禦。他小說中的“英雄”都好記性、擅分析,長於從看似不相幹的對話和文字裏找細節尋線索——那正是他們在劍橋的書齋裏養成的習慣,他們跟他們的導師一樣只喜歡積滿灰塵的文件架、裝訂成冊的档案,喜歡泛黃的古舊紙本和傳統目錄學——加上一調羹大吉嶺茶葉。所以一直寫到21世紀的今天,勒卡雷的特工們還是不用電腦,也不懂聯網數據庫和關鍵詞檢索系統。

他自有一種純正的英國氣派:那種舊帝國時代海外殖民者式的老於世故;那種把陰謀詭計玩得像打橋牌一樣文雅;那種拆開看每行描述、每句對話都像謎語,卻通過復雜的因果鏈終於拼成整幅圖版的邏輯;那種對人類種種幻想(無論是出於意識形態還是出於最基本的人類情感)的識透看破——《女鼓手》(The Little Drummer Girl)中的一位人物對他的情人說,“第歐根尼”(希臘犬儒主義哲學家)是歷史上最好聽的名字,世界上需要更多他那樣的人,像亞歷山大那樣的則越少越好。

當然也還剩下愛情,勒卡雷的小說裏總有一場愛情,它們被難堪地放置在布滿陰謀和殺戮的人性荒涼之地,往往成為故事中人百煉而成的心理鐵布衫上的惟一罩門(正如“卡拉”利用這點來打擊“史邁利”),情人們一邊訴說著愛情,一邊勾心鬥角,他們最終不是被背叛,就是被消滅。

勒卡雷的世界是緊迫的,雖然它還具有其日常生活的假象——特工們的專業技術更像是稍嫌怪異的(強迫症式或者躁狂症式)日常舉止:誘使小學生幫忙窺測周圍異動;出門前要在門口做點記號,以防有人潛入屋內;盜取文件之後用普通档案填充空當的小伎倆——熱門電視劇《潛伏》的編劇也許從中受到過一些啟發。在這裏出沒的是一群老派的冒險家,他們喝著廉價葡萄酒,住在破舊的旅店,穿著袖口磨損的外套,在倫敦陰沉的下雨天裏濕淋淋地抱怨。但日常的世界並不像他的故事那樣環環相扣,在日常的世界裏,如果你感到危險迫近,可以轉身走開。而勒卡雷的人物卻被禁錮在這間諜世界的逼仄時空裏,進得去出不來。生活在那個陰險緊張的世界裏,你遭遇到的所有看似日常的事物,都必須牢牢藏在記憶裏,分類歸档,隨時能夠從頭腦的某個角落裏把它提取出來,加以比較。

讀者在此受到某種智力上的誘惑。在這個險象環生之地,任何一個輕微不起眼的角色所說出的每一句話、所做出的每一個表情都是至關重要的。置身其中者如果忽略其含義,可能遭致殺身之禍,置身其外的讀者也必須將這些細微末節視作因果鏈上不可或缺的一環,以免誤入歧途。在勒卡雷的間諜世界裏,從來沒有純屬偶然的事件,所有的“閑筆”都是提早埋伏的暗藏機關,它們散布在敘述的每一個角落。勒卡雷把“情節伏筆”這種傳統的小說技巧玩弄到一種幾乎算是“癖好”的地步,或者說他以挑戰讀者的注意力和記憶力為樂。他在敘述中突然插入一個不太引人注目的形容詞,這個形容詞提醒(它輕描淡寫得幾乎算不上是個提醒)讀者注意某個先前的情節插曲。勒卡雷的小說也許是應該用“cult”的方式來閱讀的,艾柯在他的《悠遊小說林》第六節中解釋《卡薩布蘭卡》為何被“cult”時,把作品的“碎片化”假定為“cult”的要素,作品因此必須被它的“入迷者”不斷閱讀、分析回味、反芻咀嚼每一句每一詞,每一塊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