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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消失在入口大廳裏。“要去簽文件,親愛的。”桑迪剛才以高高在上的口氣說,“為屍體擔保之類的無聊事。”他為什麽突然這樣對待我,好像我是他的小女人似的?難道他忘記了,整個葬禮都是我一手安排的?一群喧嘩的黑衣擡棺人聚集在殯儀館的邊門。門打開來,一輛黑色的靈車朝他們倒車過來。車子兩側以白色字體漆上靈車兩字,字足足有一英尺高,畫蛇添足。棺木由兩列身著黑夾克的男子送進敞開的後車廂,格洛麗亞瞥見以蜂蜜色澤塗上亮光漆的木頭,也看見黃色的鳶尾花。他們一定是將那束花用膠帶貼在棺材蓋上,否則怎麽讓花乖乖待在棺材蓋子上?賈斯丁設想真周到。靈車開出前院,擡棺人上車。格洛麗亞重重吸了一下鼻子,然後擤鼻涕。

“太不幸了,夫人。”利文斯頓在前座說,“非常非常不幸。”

“你說得對,利文斯頓。”格洛麗亞說。她很感激這番正式對談。小姐,等一下要進入眾人的目光裏了,她堅定地警告自己。該擡起下巴來做個好榜樣了。後門打開。

“沒事了吧,女孩?”伍德羅以愉悅的口吻問,一面伸手關上她後面的車門。“他們很不錯吧,賈斯丁?非常有同情心,非常專業。”

有膽再叫我女孩一遍,她怒氣沖沖地告訴老公,只是沒有說出聲來。

伍德羅走進聖安德魯教堂時,注意了一下裏面的群眾。他一眼就發現了臉色蒼白的科爾裏奇,身後坐的是多諾霍和他那個怪異的妻子莫德,模樣像是殘花敗柳的資深交際花。他們旁邊是別名小米德的米爾德倫,以及一個得了厭食症的金發女子,據說兩人同居。來自穆薩葛俱樂部的重量級黑手黨——特莎取的——已經站出軍隊的方陣形。走道另一邊,他認出了世界糧食計劃署派出的一隊人馬,另一隊完全是非洲女人,有的戴了帽子,有的身穿牛仔褲,不過全部都面帶篤定的怒氣,咄咄逼人,這是特莎那群激進友人的注冊商標。他們身後站了一群神態茫然、像是法國人、微微顯得傲慢的年輕男女,女人遮住頭部,男人則身穿V領衫,胡須雕塑得精美。疑惑一陣子之後,伍德羅才認定他們是布盧姆所屬的比利時組織的成員。一定是在想,不知道下星期是不是還要來參加阿諾德的葬禮,他以殘酷的心情想著。奎爾家的非法勞工排在他們旁邊:小男仆穆斯達法、南蘇丹人艾絲莫妲以及烏幹達獨臂人,姓名不詳。前排坐的是花枝招展、胡蘿蔔發色的女子,親愛的愛蓮娜,在鬼祟矮小的希臘丈夫旁邊顯得高大,她也是伍德羅極端厭惡的女人,把她祖母葬禮用的黑玉珠寶全打扮在身上。

“親愛的,我應不應該戴這個黑玉,是不是太招搖了?”她今天早上八點的時候問過格洛麗亞。格洛麗亞建議她大膽一點,這樣的建議並非沒有惡作劇的味道。

“老實說,換作是其他人,也許是有那麽點招搖。不過搭配你的彩妝啊,愛蓮,盡管戴去就是了。”

而且沒有警察,他注意到,很是感激,沒有肯尼亞警察,也沒有英國警察。伯納德·佩萊格裏的毒藥是不是發揮作用了?有膽就亂說出去試試看。

他再偷偷瞧科爾裏奇,臉色如此蒼白,模樣如此悲壯。他回想起他們上星期六在他官邸進行過的詭異對話,咒罵他是個優柔寡斷的假道學。他的眼光轉回特莎的棺木,平放在聖壇前方,賈斯丁的黃色鳶尾安穩擺在上面。淚水充滿眼眶,要趕緊收回淚腺裏。風琴正在彈奏永別安魂曲,而很會熟記歌詞的格洛麗亞活力充沛地跟著唱。是她上的寄宿學校的晚禱歌,伍德羅心想。或是我的。這兩個地方讓他同等痛恨。桑迪與格洛麗亞,生而不自由。不同的是,這一點我知道,而她卻不清楚。主啊,如今可遵照您的旨意釋放仆人安然往生了。有時候我真的希望可以,一走了之,永遠不回來。可是,祥和的樂土在哪裏?他的眼神再度停留在棺木上。我愛過你。現在講,容易多了,因為用的是過去式。我愛過你。我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控制狂,你很好心地如此告訴我。這下可好,你看看自己遇到了什麽事。而且,你看看為什麽會發生在你身上。

還有,我從來沒有聽過羅貝爾這個人。我也不認識姓科瓦克斯的匈牙利長腿美女,我現在不想聽,以後也不想再聽到未經證實、未經發表的理論。這些理論在我腦子裏有如塔鐘般當當作響。我也對身穿紗麗、鬼魅似的吉妲·皮爾遜的橄欖色光滑香肩完全沒有興趣。我真正知道的是:在你之後,還沒有人有必要知道,這個軍人的身體裏面住了一個膽怯的小孩。

伍德羅需要讓自己分心,因此花費大量精力來研究教堂窗戶。男性聖人,全是白人,沒有布盧姆。特莎在世的話一定會氣炸。紀念堂的窗戶緬懷的是一個漂亮的白人男孩,身穿水手服,象征性地由可愛的叢林動物包圍起來。土狼厲害的話,十公裏以外就聞得到鮮血。淚水有再度潰堤的危險,伍德羅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聖安德魯老兄身上,酷似男仆麥福森。我們當年開車帶兩個兒子和麥福森到奧湖去釣鮭魚。銳利的蘇格蘭眼睛,草莽型的蘇格蘭胡子。他們會把我們當做什麽看待呢?他遐想著,將模糊的視線轉移到群眾中的黑色臉孔。當年我們究竟以為自己在這裏做什麽?一面推銷我們的英國白人上帝,推銷我們的蘇格蘭白皮膚聖人,而我們卻一面將這個國家當做遠放的中產階級搞換妻俱樂部的遊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