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工徐向壁 三十

國慶節。那是兩個月前。(國慶節,你記得他在單位值班的那天晚上麽?)

“你多半是不記得——你一向不關心我……我在家,我不在家,對你來說都一樣。你總在看電影,看小說。你不記得那天我還特地把學校的放像機借回來,好讓你晚上有消遣的節目?”

(你說的都是實話麽?真相就是這樣麽?)

那樣一來。他一個人值班,可就沒什麽好幹的啦。一個人,只能喝酒。酒喝完……(她記得他喝醉的樣子,把樓梯轉角當成沙發,坐著坐著就躺倒,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

他決定再弄一瓶酒去。

那天夜裏,街上特別亮。國慶節放燈,還放焰火。行人如蟲蠅擁聚在光亮處。煙雜店卻都關著門。

“從門房邊小鐵門走出來,我挑一條無人小巷。我可能有點醉。那條巷子我從未去過。好像有點迷路。上海這些裏弄……哪兒哪兒都是通的,哪兒哪兒都走不出去。”

(她望著他,覺得他此刻也似醉酒一般,語無倫次。)

他好像走入一個迷宮。像是在一個地方繞。棚戶區,沒有路燈。有些路,連自行車都過不去,人要側著身才能走過去。

路越走越黑。

“……我記得先前就到過這裏。一大塊空地。兩邊是圍墻。圍墻下堆著黃沙,堆得好高,連圍墻都被遮住。我記得清清楚楚,另外兩邊,有好多小巷,我就是從這些小巷裏走進來的,可我每次出去,繞著繞著又繞回來。”

(你一向如此,從前在公園裏你不知要帶我走多少冤枉路。)

第三次,他忽然發現地方有點變樣。他記得清清楚楚,沙堆、柏油紙蓋的大棚……還有好大一棵桑樹。

“我認得那樹葉。但這會兒地方有些變樣。過一會兒我才發現,這地方比先前亮一些。先前這裏一片漆黑。”

他走過去才發現,在兩堆沙子之間,停著一輛小卡車,白鐵皮釘的車廂。駕駛室的燈開著,可沒有人。

“鬼使神差,我想坐到駕駛室休息一會。很困,酒意有點上來。坐在那裏我腰酸背痛,駕駛室很小……”

又是見鬼一樣,他想到後車廂去躺一會。

堆著好多紙箱……

他躺在紙箱上,其實是靠著。半個身體壓在箱子上。一個翻身,箱子被他壓扁。打開箱子……

“天啊!我看到好多錢。好多好多錢,數都數不過來……”

(你讀過《基督山伯爵》麽?)

“說實話(當然,你說的都是實話。)……我當時連想都沒想。我想搬走箱子。我不想幹壞事,可一下子看到那麽多錢……”

他又累又心慌。他本可以抓一把走人的。

“其實我可以抓一大把就走人的。可我連個紙袋都沒有。我在衣服兜裏塞上兩把。可我還是想把它們全部都帶走……”

急中生智。人有時就會這樣。一急就急出個辦法來。他望著那幾大堆沙子,忽然計上心來。他把裝著錢的箱子全都搬下車,把它們全埋到沙子裏。手指很痛,可他找不到工具。

“天知道我挖多久。挖得很深……”

他害怕。

“不知這些錢是怎麽跑到這裏來的。這是誰的車?那麽多錢……”

“我怕找不到回來的路。幸虧口袋裏有個粉筆頭。不知從哪裏撿起來,塞進口袋的。我一路在墻上畫十字,碰到每個轉角都畫一個。我想下一次來,我會找到這地方的。”

第二天,他果然找到這地方。迷宮般讓人暈眩的小巷,天一亮就變得簡約。這會兒他完全知道該怎麽走,粉筆記號純屬多余。

警車剛走……圍著好多人,議論紛紛,有人告訴大家,警車剛走。昨天半夜這裏像打仗一樣,兩幫人在這裏打架。真的像打仗一樣,不光動刀子,聽說還有槍。

他擔心箱子不在沙堆裏。警察來過,搜索現場一定很仔細。他有點失望,也有點慶幸,前一天晚上他喝得太多。膽大包天,誰知道這些錢從哪兒來?

他們說,其中一批是從黃浦江運蝦船下來的。沿著巷子往南,的確能走到江邊,王家碼頭。

“可我想想不甘心……”

夜裏他決定回去。

“你記不記得,國慶節第二天,我告訴你老何有事,跟我商量,要我再代他值一晚。”

箱子竟然還在那兒。整個夜裏他都在搬運這些錢。

“我該把那些箱子一塊運走的。該把那些箱子扔到蘇州河去。他們說,你一碰到什麽東西,那上頭就會有你的痕跡。指紋啦,氣味啦,他們說警犬很靈的。可我來不及搬走它們啦。”

他只能一點一點運錢。背著大旅行包,騎著自行車。那是國慶節,街上有很多警察,還有聯防隊。幸好那天是國慶節,大家都很高興,連警察都很高興,懶得找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