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鎖 十二

足供十人共食的巨大圓桌,並沒有疊盤架碗。鮑天嘯正在喝粥,就著兩碟揚州什錦醬菜,亮晃晃淋過麻油。通門廳另有一扇門,開著,憲兵站立門外。又有一名憲兵木愣愣豎在陽台上,陽台水泥欄上,有一道傷口般的裂縫。室內靜悄悄,只有鮑天嘯自顧自唏哩呼嚕。

我剛坐下,從門廳進來一人。竟是飯店跑堂打扮。到桌邊替我盛碗粥。然後縮肩垂手,不知如何開口。

我問:“你是誰?”

“小姓潘,潘十一,在虹口‘富春居’跑堂,都叫我‘揚州小辣子’。晚市剛開門,日本人就把我們抓來。一個我,一個我們廚房老郭師傅。”

我點點頭,喝粥。

一碗香粳米野鴨粥下肚,鮑天嘯好比抽完頭一只煙泡,立刻就換了一個人。

“馬先生,有這條情報,你看東洋人會不會解開封鎖?”

我朝他笑:“有啥要緊?你現在是為他們工作的人,你慢慢講,總歸一天三頓好吃好喝。”

他搖搖頭,長籲一口氣:“不要吃下去容易,到辰光吐出來難。”

潘十一端來兩盅清燉獅子頭,一盤雲腿蒸雞翅,另有一只團花湯碗,打開蓋子,是一碗蘿蔔絲氽鯽魚。

“為啥要你吐出來?”

“萬一他們覺得情報不值錢——”

“你以為你那個情報現在能值多少錢?也就是樓梯上見到一個女人。統共不過半分鐘,來來回回讓你講,整整一個下午。你就算講出花來了,就能值這些——”

我點點筷子。他低下頭想心事。

“從前有句話,叫作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後悔藥沒啥好吃,這一步出來,以後怎麽樣,就全看你自己。整個一幢公寓,整整一個禮拜,所有人都在餓肚子。你今晚在這裏吃吃喝喝,樓上樓下多少人看著你。沒有什麽退路好想。”

“我想幫幫大家。”

“落水做漢奸的人,都是和你一樣想法。連汪先生也這麽想,一句‘為別人為大家’,好像就能安心,騙騙自己而已。”

“我這樣就算當漢奸了?”

我朝他舉舉酒杯。

“我聽說,從前你跟愚園路巡捕房有來往。”

他把一截翅尖整個放進嘴裏,只見兩頰一陣鼓動,不知他怎麽弄的,很快褪出雞骨,吐在桌上,幹幹凈凈沒有一絲肉。

“陸新奎陸探長——是好朋友。”

上海有這一路人,說起來也算書生,為人行事卻近乎白相人。耍光棍說大話樣樣都會。此人不過窮極無聊,搭識幾個未入門的包打聽,頂多也就是一兩個華捕,一起吃吃飯喝喝茶。道聽途說添油加醋,就當情報賣給人家。捕房中人吃過喝過,認他這一號酒肉朋友,有時候也傳些跟案子有關的消息給他,他又轉手賣給報社。就這個他就敢告訴人他跟陸新奎是好朋友。

鮑天嘯差點做癟三,就是他被洋行辭退那時候。全靠這些滑頭生意,漸漸開始給報社本埠消息欄寫點短稿。混熟以後又轉寫小說,一口氣總算回過來。

“陸探長說你有時送點消息給他。那是——民國二十三年?”

“原來陸探長是你朋友。”鮑天嘯面不改色,“如果這次能從日本人手裏脫身,一定要請馬先生和陸探長一道吃頓飯。”

丁先生看人用人另有一套功夫,自詡如同作詩用俗字,善於化腐朽為神奇。我把陸新奎說的情況告訴他,他更有興趣了。

陸新奎告訴我,那是個賣假消息的滑頭貨,初聽聽覺得很值錢,回回味道又想不出有啥用場。我問他是不是拼拼湊湊,編兩只故事賣賣野人頭?陸新奎說是這個意思。但一樣是瞎七搭八,找鮑天嘯總還好點。捕房那些包打聽,到下半天三點鐘,從煙榻抽屜隨便找個紙片塗幾筆交差。各種紙頭奇出怪樣,也有飯店菜單背面,也有香煙殼子,三行五行字倒有十幾二十個錯字,句子也是不通居多。我們要交差,外國人坐在辦公室等匯報。大家都在等,從巡捕到分區華探長到翻譯。鮑天嘯送來東西,大家很省心。完整,來龍去脈清清爽爽,畫出眉毛鼻子。我們樂得挑挑他發財。碰到有懸賞,比如大戶人家失竊綁架案子,就分兩鈿讓他摸摸。有時候也送給他一兩句閑話,他拿到報館去,就是獨家消息。

我告訴丁先生:“我聽陸探長說,鮑天嘯這個人精於吃喝。飯桌上有這麽個人,平添很多樂趣。不過此人說話真真假假,事情從他嘴裏出來,不大靠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