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鎖 六

絕望情緒漸漸滋生。可以拿來吃的東西越來越少。電話線沒有切斷,不知是誰給住在租界的親戚打電話,半夜裏有人隔著烏漆籬笆朝樓上扔食物,有裝大米的小布袋,也有餅幹盒子。那條泥路從諸安浜一側棚戶繞出,穿過大片荒地,一直通到公寓背後。荒地堆滿各種垃圾,野草瘋長,高沒膝蓋。夜裏日本憲兵不太願意跑到公寓這一邊來。這條運輸線路原本是很有可能打通的,但是失敗了。

饑餓的人對食物尤其敏感,稍有動靜,整幢公寓都警醒。沒有人敢亮燈,在月光下撬開釘子打開窗,壓著喉嚨指引方向。小包食物接連扔進來,多數跑偏到別人家裏,於是引起爭執。在樓道裏互相敲門,指責對方打橫炮“截和”,引來了日本憲兵。情急中,楊明暉開窗喊叫,企圖在憲兵發現前最後一刻多運些食物進來。那兩條大狼狗先前就豎起耳朵,這下聽個分明,轉頭就朝公寓背後籬笆墻躥去。

日本兵朝諸安浜方向開了幾槍。又沖進樓道,把居民趕出來,統統蹲在門廳。先前他們因為饑餓忘記了恐懼,現在則因為恐懼忘記了饑餓。

都以為一到天亮,諸般難以想象的殘酷懲罰就會降臨到他們頭上。從城市周圍偏遠郊鄉常常傳來一些消息,令人發指。可是林少佐上午回到公寓,只是命令憲兵重新搜查,昨晚運進房間的食物再次沒收。隨後所有人被趕回家中,卻並未深究,沒有槍斃,沒有任何暴行。被搜到食物的居民,情知昨夜違反禁令的行為已坐實,他們一面驚魂稍定,一面又開始想象更大的災禍即將臨頭。

新的告示貼在門廳裏。如果有人能夠向皇軍提供有價值的線索,可以得到獎勵的食物。如果有人繼續擅自偷運食物進入公寓,將以觸犯軍事禁令的罪名加以懲罰。

臨近中午,憲兵又把居民驅趕至樓下門廳,林少佐讓我站在人群前,向他們宣讀告示內容。這不是什麽好差事,我想他們每個人都恨不得撲上來吃掉我。我沒有下命令封鎖公寓,我沒有朝偷運食物的人開槍,可這一切現在毫無疑問都跟我有關。到頭來有些事情沒法耍滑頭,沒法含混過關。我擔心他們忍不住饑餓,往刀口上找食物,再去做點小動作,偷偷往公寓中運糧食,惹得日本人真動了殺機,我這筆債就算不清了。

“馬先生,對封鎖公寓,嚴禁運入食物這件事,你怎麽看?”回到審訊室,林少佐忽然問我。

“餓到這種地步,再沒有來報告的,他們也許真說不出什麽情況了吧?”

林少佐搖搖頭:“他們可能看到什麽,聽到什麽,看起來沒有什麽意思,但報告了皇軍,卻是很有用的線索。有些事情發生在他們面前,看起來很平常,他們可能忘記了,饑餓會幫助他們想起來。饑餓會讓人頭腦清醒。”

他想挖出線索抓到刺客,此舉頗有些不合常規。租界內外刺殺事件層出不窮。日本派遣軍司令部素來只是封鎖懲罰,如果當場未能拿獲,沒有什麽人會異想天開,試圖抓捕刺客。但在林少佐,也不算特別反常。此人一貫好大喜功,在內蒙駐屯,曾擅自策劃偷襲蘇聯邊境。聽說戰役失敗後,他把被蘇軍遣返的軍官分別單獨關押,羞辱他們,不給食物,只給他們一人發一支手槍,裝一顆子彈。這些關東軍軍官最後都自殺了。此事幾近殺人滅口,但不知為什麽,軍部只是將林少佐另行派遣,未予深究。

這一回,不知他又想搞出什麽花樣。

我們這些人,沒一個會做飯的。從林少佐那裏弄來一大堆食材,米、油、雞蛋、鹹肉、魚幹,也只能捉著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到後來小周出了個主意,不如找人來幫忙。

“楊明暉家小新婦,會做一手好小菜。楊家在日商會社做事,總歸也好算親日分子。”

楊家媳婦一上灶,油煙飯香頓時彌漫。幾根黃魚鯗,蒸得雲霧繚繞,一時間整幢樓悄無聲息,只剩下那一股鹹鮮氣味在樓道門縫飄進飄出。

丁先生未出事辰光,301室從來不關房門,如今也沿襲那種舊習慣。通廚房間的門虛掩著,裏廂灶台上,站著楊家媳婦。煤氣一時有一時無,飯也做得斷斷續續。這倒對了小周胃口。汪政府中人,既已當上漢奸,身前身後名是不想了,從上到下個個都是醇酒婦人。而且情場征逐,大家先到先得,不爭不搶。

既然小周先一步落手,別人就在房間抽煙閑話,只等飯菜上桌。耳聽得廚房間絮絮叨叨,一時間忘卻離亂江山。

有人伸頭進來,怪叫一句:“真香。”

是鮑天嘯。住二樓,202。蘇州人。我不喜歡他,是個滑頭貨。丁先生剛住進來時,他總喜歡有意無意湊上來。門廳裏樓梯上,畢恭畢敬打招呼。丁先生是大人物,有心人每天讀讀報紙,自然認得。一趟兩趟見多了,丁先生也叫人打聽他,又問我。我知道這些人,生逢亂世,窮極無聊,多半是在找機會。況且是個文人——調查下來他是個寫連載小說的亭子間作家。這種人最難弄,多數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不值得幫他說好話。我對丁先生說,雖說“和平運動”首要人才,其實最要緊是武人。文化人麽,等大局明朗,自然蜂擁而至,不亟亟乎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