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鄭剛和鄭剛關於我的回憶

我在港窯路的南苑,遇到了鄭剛,鄭剛比我大一歲,已經是一個三十八歲的中年人,但是由於他的病痛,讓他的容貌看起來像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了。時間過了三十年,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病痛,我斷然不能確認是他的。當時鄭剛正在過馬路,我在馬路這邊看著他拿著一瓶酸奶,當紅燈亮起,就慢慢邁著一只腳向我這邊磨蹭,走到斑馬線中部的時候,綠燈變成了紅燈,鄭剛就隱沒在車流裏。綠燈再次亮起,鄭剛再次慢慢的移動,終於趕在下一場紅燈的時候,挪到了我面前。

他走路的姿勢很痛苦,只能用一只腿邁開小小的一步,然後拖著另一條腿,才能前進一小步,他一只手無力的垂在身邊,另一只手拿著酸奶,橫在胸前,手不停的在抖動。

當他和我只有一米遠距離的時候,我看見他的臉,左半邊是歪曲的,口水從嘴角滴落下來。

就在他看到我的那一刻,我明白,我找他是對的,他知道很多事情,而且他三十年前就知道了。

因為,他看到我的時候,手裏的酸奶瓶砰然落地。

我在那一刻明白,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魂,那麽鄭剛一定就是一個陰差。當時烈日當空,但是他沒有任何影子。

我是根據我另外的同學代波找到鄭剛的,代波很好找,他是一名警察,但是身上的皮膚病仍舊沒好。我找到了代波,代波告訴我,他的病是銀屑病,頑疾,遺傳性的。這輩子也治不好了,每年褪兩次皮,蛻皮的時候痛不欲生。代波跟我說話的時候,不停的用手撓他的腋下,我聽見了那種觸碰硬甲的科科聲音,心裏極度膈應。

代波告訴我鄭剛的經歷,鄭剛小學輟學後不久,他的母親就發病掉進河溝裏淹死了。父親把鄭剛扯到了二十歲,終於忍受不了鄭剛的拖累,離家出走。聽說去了廣東打工,已經在南方又成家立業,不會再回來。鄭剛二十歲的時候,已經中風幾年,半邊身體偏癱,毫無生活技能,守著郊區的老房子,靠親戚朋友接濟生活下來。不過到了三十歲,運氣不錯,老房子被拆遷,給了他一套回遷房,還給了一筆賠償金,於是娶了一個老婆,可老婆跟他過了兩年,把他的錢用完了,也離了婚,幸好沒有生下子女。鄭剛就靠著房屋的租金苟延殘喘,他雖然中風,腦袋倒是不傻,沒有把保命的房產給老婆。

鄭剛認出了我,於是我扶著他回到他家裏,他的房子還挺大,三室一廳,他自己住一間臥室,另外兩間出租給別人。客廳倒還幹凈,他的臥室裏臟亂一片,我也理解,畢竟他行動不方便。

他還要慢悠悠的給我泡茶,我連忙阻止了。我和他三十年沒見面,當年同學一場也只是五六歲的小孩,實在是沒有什麽敘舊之類的話題。

兩人坐定,我也不廢話了,主動提問,“你認識一個徐雲風的人嗎?”

鄭剛隔了一會說:“就是你啊。”

“哦。”我明白了,從發音上我和這個人的名字太類似,於是我掏出筆,在手心上寫了“徐雲風”三個字,放到鄭剛面前看。

鄭剛看了一會,他只有半個腦袋能思考了吧,反應很慢,然後慢慢的說:“就是你啊。”

我呆住了,看來這人已經真的傻了。我想走了,可是我想到他看見我第一眼的震驚,覺得他還沒有到人都不記得的地步,相反,他對我的印象很深刻。

我換了話題,“你當年躲進下水道那次……”

我的話沒說完,鄭剛的眼睛就露出了恐懼。過了很久,鄭剛才說,“那是第一次。”

“什麽第一次?”我隨即問,但是馬上就明白過來,他說的什麽事情的第一次了。

鄭剛說:“他們還在開會,死了都不知道,還在開會……”

我手心開始冒汗了,知道他在說什麽,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麽,我能夠看到一個場面,一個六歲的小孩,突然莫名其妙的被帶到了一個爆炸後的廢墟裏,看見一群已經死掉的人,端坐著開會。那些人都端坐著,手裏還拿著融成一團的搪瓷,他們就那麽坐著,都看不見自己的身體已經撕扯成了碎片。

隨即我眼前的畫面又變了,漆黑的一片,到處是浮屍,在眼前晃動,我過了一會才勉強明白,這是在水裏,然後我看見了擁擠的屍體,層層疊疊的擠在一起,還有面無表情的屍體,張著嘴巴,坐在座位上——大巴車的座位!

我眼前突然一亮,原來是鄭剛走到了墻邊,把燈光打開,屋裏明亮了很多。剛才鄭剛並沒有跟我說話,但是我仍舊看到了一些東西。

我想起了代波跟我說過,鄭剛在渡口沉船之後,就中風了。我看著鄭剛,鄭剛向我點點頭說:“你看見啦,看見我當時的樣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