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界江怪談(第2/4頁)

李桐走後,杜少謙伸出雙臂用力地張開伸展,關節之處傳來了兩聲疲憊的“咯咯”聲,他對我說:“我看,咱們還是按照此前在河岸捋出的線索來尋找突破口,否則這些瑣碎就會像一堆亂麻包裹在身上,最後會把你我生生廢掉。”正說話間,陳婆從門縫擠了進來,脫掉樺皮蓑衣的她更顯單薄,一身灰布小褂就像是套在一具枯骨之外,使得她整個人看起來有如睡眼惺忪的狸貓。她蹭著碎步來到我們面前,坐下身來時輕輕撫了撫額間垂落的稀疏灰發。

杜少謙試探著問道:“陳婆,您老今年貴庚?”陳婆頷首道:“老了,老了,不中用哩!盼著早點進棺材,省得給黨和政府再添麻煩。杜科長,你有什麽要問的不妨直說吧,老太太不喜歡拐彎抹角。”杜少謙顯得有些尷尬:“其實也沒什麽。我就是想讓陳婆給我講講你兒子陳光的事,之前聽謝掌櫃說,他是得了怪疾傳屍鬼疰才斃命的,您老能不能詳細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景?”陳婆聽聞杜少謙提及陳光,原本展露的平靜之氣遽爾蕩然無存,她仿佛陷入了痛苦的記憶裏無法剝離,悶了好一會兒,這才用淒惶的聲音說道:“這些舊事,說起來……說起話可長咧,既然……既然杜科長想知道,那老太太就跟你嘮扯嘮扯!我兒他……大概十年之前,差不多就是抗美援朝那陣子,當時我和小光已經在這躍進旅館謀生活了,這份差使那還多虧咱們黨和政府的幫襯。原本,我們娘倆過得還不錯,旅館的營生並不怎麽太好,但是,這魁嶺臨著鴨綠江岸,岸上林子茂密,能填飽肚子的物件自然是不少,就這麽靠天靠地,咱們倒也能混個囫圇飽。可是誰也沒有想到,有一天半夜,旅館裏突然來了個客人……”

陳婆說著說著沁出兩滴淚水來,她提起衣角抹了抹,接著又道:“這位客人的名字叫作張樹海,他這人出手挺大方的,有那麽一股子爽朗的勁頭兒,對老太太那也客客氣氣,日子久了大家就熟諳起來。後來嘮起家常嗑兒,我就問他還要在魁嶺停留多久,他說自己是單身漢子,沒什麽牽掛的,哪裏舒坦哪裏就是他的家,似乎像是要長住下去的樣子。小光這孩子命苦,從小他爹就扔下我們娘倆兒撒手西去,他跟著我沒啥機會見世面,這回聽到張樹海聊起外頭的玩樂事,心思就活泛起來。加上這旅館客人稀疏,雜活我還能應付過來,他就沒時沒晌地跟張樹海混成了堆兒。起初我是打心眼裏挺高興的,不是有這麽句老話嗎,跟著啥人學啥人。可是,後來我就覺得不對勁了,他們整天也不見個人影兒,常常是大清早才哈欠連天地回來,連口飯都顧不得吃倒頭便睡。小光不但越來越瘦,而且脾氣也急躁了,一點小事兒就跟我針尖對麥芒地又吵又嚷。我知道事有蹊蹺,就去外頭打聽了打聽,結果……結果不問不知道,原來張樹海和小光跟當地一些不學無術的二痞子鉚上了,整日昏天黑地地賭博,還抽上了大煙!”“這麽說……陳光的賭資是這個叫張樹海的人提供給他的?”杜少謙突然打斷陳婆冗長的敘述,脫口道。

“當時我也問過小光這件事兒。”陳婆說,“要知道,俺們娘倆掙那一點辛苦錢,別說拿去豪賭,就連平日裏的家用都緊緊巴巴。但小光好像根本不擔心,他讓我別管,說是輸掉的都是張樹海的錢,而且他還說張樹海拿他當兄弟,這些錢不用還。這下我就更著急了,這世上哪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老太太我活了一大把年紀,除了咱共產黨打倒土豪劣紳讓老百姓當家做主,我還真是沒碰上過。”杜少謙疑問道:“如此說來,陳光輸掉的這些錢真的就沒有還給張樹海?”

陳婆連連點頭:“張樹海非但沒有讓小光還,而且連提都不提。就這樣過了一陣子,有一天小光突然買了些酒肉吃食孝敬我,他跟我東拉西扯,說我辛苦半輩子也該享享清福啦。因這之前他整日不見影子,我心下就懷疑起來,於是就問他是不是出了啥事,小光說啥事也沒有,就是想讓我給他講講這鴨綠江早年間的舊聞怪事,我雖說心裏還是犯嘀咕,但也沒咋多想。我記得小光那天晚上特別精神,不停地問這問那,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天都黑成熊皮樣了他也不肯回屋睡覺,最後還是我硬給他攆走的。”杜少謙說:“陳婆,您老務必幫我認真回憶一下,那天晚上你都跟陳光講了什麽舊聞怪事?這或許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您先不要急著回答,仔仔細細地想,不要漏掉任何細節。”

陳婆回道:“老太太我打出生就長在這旮兒,幾十年下來都沒有離開過,這些囫圇事兒就跟身子的痦子一樣,我心裏清楚得很哩。別看我一把年紀啦,人還沒糊塗到杜科長說的那個地步。”她瞄了兩眼杜少謙,接著說道:“這鴨綠江是咱中國人和朝鮮人的界江,浩浩蕩蕩流出一千六百多裏出去,水裏頭難免有些啥不尋常的物件兒,要說最怪的,那就屬一種叫‘毛毛撐’的玩意兒,邪乎得很哩!”“毛毛撐?”我插嘴道,“這名字實在是蹊蹺,到底是個什麽東西?”陳婆說道:“順著魁嶺朝西走不了多遠,江上的甩彎處有片礁石區,這些稀稀拉拉的礁石列成一條粗鏈子橫在江中,站在高處看過去,右岸的山頭就像個旱煙口袋,那些碎石就似旱煙口袋的鏈子,所以咱魁嶺的鄉親都管那旮兒叫煙袋鏈。這毛毛撐只在這地界兒出沒,也不知道它到底是個啥玩意兒,反正花白花白地漂在江面上,就像一床厚厚的棉被似的。它早晨的時候吐著泡沫子,到了中午身上就開始長起黑毛來,那毛撐起來足足三尺多高,聳起來跟刺猬一模一樣。可是不知為啥,但凡那些長毛撐起來,這江上的白鷺、水鴰子啥的就往上頭落,怪的是,落上就飛不起來了,就像被糨糊粘住了。等到所有聳起的黑毛都落滿了水鳥之後,這毛毛撐‘砰’的一聲卷成個團,再看江面上頓時噴出去一股子一股子的血赤連漿,那百八十只的水鳥就這麽報銷咧,然後,毛毛撐翻出兩個浪花沉入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