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源頭 3

英國,康沃爾郡,蜥蜴半島

“陌生人”沒有在赫爾福德河道邊的老房子裏住,而是搬進了蜥蜴半島西邊懸崖上的一座小屋子。那間屋子,是他在出海一公裏的地方從小船的甲板上看到的。它坐落在甘沃羅灣最遠端,被一片紫色海石竹和紅色牛尾草包圍著。後面,一條坡道傾斜而上,灌木叢縱橫遍布;右手邊,一道月牙狀的海灘綿延伸展,一艘破舊的失事船只安睡在表面平靜但暗流洶湧的海浪之上。海灣太危險了,不適合遊泳,很少有遊客來,偶爾有登山客,鮭魚洄遊之際也會有當地的漁民前來。“陌生人”記得這些。他還記得,那片海灘與那座小屋同莫奈[1]在法國海邊小鎮普爾維爾畫下的兩幅畫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那兩幅畫,有一幅放在波蘭的某家博物館裏,後來被偷了,至今未尋回。

當然,甘沃羅灣的居民並不知道這些。他們只知道,“陌生人”在極為異常的情況下租下了小屋——租期十二個月,租金一次性付清,事情辦得井然有序,所有細節都由一位沒人聽說過的來自漢堡的律師一手操辦。更讓人感到一頭霧水的是,房子租下後不久,村子裏來了一長排陌生車輛。有華麗耀眼的上著外交牌照的黑色轎車,有當地的警車,還有從倫敦來的未上牌照的沃克斯豪爾轎車,每輛車裏都坐著穿相同黑色衣服、表情嚴峻的男人。已退休三十年的鐵路工人鄧肯·雷諾茲是甘沃羅灣居民公認的見識最廣的人。據他觀察,那些男人在“陌生人”到達後的那個晚上,手腳麻利地對屋子做了最後一遍檢查。“這些人不是那種隨便找來的低級保鏢,”他說,“他們個個都是真家夥。專業保鏢,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

很明顯,“陌生人”在執行任務,但甘沃羅灣的居民一輩子也弄不清他的任務到底是什麽。他們對他的印象,來自他白天到村子裏買日用品時幾次短暫的接觸。幾個老人說,從他身上看到了一點軍人的影子;年輕的姑娘們發覺他很迷人——這種迷人讓其他男人開始討厭他了。愚鈍的男人誇口說要上去試一試他,聰明一點的勸他們小心為妙。別看“陌生人”不怎麽高大,但很明顯他知道怎麽處理沖突場面。他們警告說,如果找他打架,很可能要斷骨頭。當然,不是他斷。

人們對於他的那個漂亮伴侶,卻是另一種說法。若說他是嚴寒,那她便是暖意。若說他是烏雲,那她便是陽光。她無與倫比的美麗為小鎮的街道平添了些許高貴氣息和異域情調。她心情不錯的時候,那雙眼睛似乎會綻放光芒。但有時,她也會流露出明顯的憂傷。經營村裏商店的多蒂·科克斯猜測,這個女人前不久剛失去了一位親人。“她想要隱藏,”多蒂說,“但這可憐的孩子很明顯還在悲痛地哀悼。”

這對夫妻不是英國人,這一點毋庸置疑。他們信用卡上的署名為“羅西”,時常有人偷聽到他們用意大利語小聲交談。一次,面包店的維拉·霍布斯終於鼓起勇氣詢問他們從何而來,那個女人閃爍其詞地回答:“主要待在倫敦。”那個男人,則保持著死灰般的沉默。“他要麽極度害羞,要麽就在掩飾什麽。”維拉得出結論,“我打賭是第二種情況。”

在某一點上,眾人對“陌生人”的看法達成了一致:他盡力保護著妻子。也許,他們大膽地說,保護得有點過頭了。他們來到這裏的頭幾個星期,他幾乎與她寸步不離。然而,到了10月初的時候,有跡象顯示女人對他總是守在旁邊的做法有點厭煩。等到10月中旬,她開始定期一個人到村子裏來。至於“陌生人”,一名觀察者說,他似乎被某個內部法庭判以終生獨自一人在蜥蜴半島的懸崖邊散步了。

一開始,他散步的路程很短。慢慢地,他開始強迫自己遠足,一走便是幾個小時。他披著那件深綠色巴伯爾大衣,戴一頂鴨舌帽,帽檐拉低到蓋住眉毛。他有時沿著懸崖往南走,走到凱南斯灣和蜥蜴角;有時往北走,經過劍湖一直走到波斯萊文。他有時似乎陷入了沉思,有時又像是在小心謹慎地偵察著什麽。維拉·霍布斯認為他在試圖回憶一些事情,多蒂·科克斯覺得她的說法引人發笑。“這是明擺著的,維拉,你個老笨蛋。那個可憐的孩子不是在回憶,而是在盡一切努力忘記什麽事情。”

兩件事的發生,加劇了甘沃羅灣居民的好奇心。首先,“陌生人”每次出去遠足時,海灣處總會出現釣魚人。甘沃羅灣居民一致同意,那些人是史上最差勁的釣魚人——實際上,他們大多數都覺得那些人根本不是來釣魚的。另一件事牽涉到這對夫婦唯一的訪客,一個挺著寬大結實的肩膀,長得像電影明星的康沃爾郡男孩。經過一番猜測之後,馬爾科姆·布雷斯維特——一個身上總是散發著一股海水味,現已退休的龍蝦販——最終得出了正確答案:那個人是皮爾小子。“在森嫩灣救了小亞當·哈撒韋,卻拒絕接受采訪的那個小子,”馬爾科姆提醒大家說,“從納瓦斯港來的那個怪孩子。是他母親經常在大白天打他,還是她的那個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