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44

瑞士,下瓦爾登州

加百列睜開一只眼睛,接著又慢慢睜開另一只。他也可能根本就沒睜眼,因為眼前依然昏天黑地。真是黑得徹底,黑得純粹。他心想。

加百列感覺到刺骨的寒冷,地面是粗糙的混凝土,空氣中充斥著一股濕氣和一陣硫黃的味道。他的雙手反銬著,肩膀肌肉緊繃得酸痛不已。他想象著自己躺在地上,身體和四肢被扭成奇形怪狀的模樣,右臉和右肩抵著混凝土地面,左肩懸空,骨盆扭曲,雙腿被捆。他想起藝術學院的老師曾經在課堂上扭模特的四肢,讓他們觀察其中暴露出來的肌肉和筋腱。或許他只是某個瑞士表現派畫作的模特而已。這幅畫名叫《刑訊室裏的人》——作者不詳。

他閉上眼睛,試圖將自己的身體擺正。但是只要他稍微收縮一下背部肌肉,右腎就會如灼燒般疼痛。他咕噥著強忍住疼痛,設法坐直了身子,頭倚著墻,臉抽搐著。第二記悶棍在他的後腦勺上留下了一塊雞蛋大小的瘀傷。他拖著手,用指尖摩挲著墻面。他感覺,墻的材質可能是裸礁石,也可能是花崗巖。墻面潮濕而光滑,上面依附著苔蘚。這是巖洞?人工洞室?還是說只是一家銀行的金庫而已?噢,瑞士人和他們那萬惡的金庫!他在想他們會不會把他像一根金條或者一張勃艮第扶手椅一樣,永遠丟在這裏。

周圍一片死寂,就像四下裏的黑暗一樣純粹。頭頂和腳底什麽也沒有。沒有聲音,沒有嚎叫的狗,沒有風,沒有雨,只有無邊的死寂像音叉一樣在他的耳邊奏出純音。

他在想彼得森是怎麽做到這一點的。他是怎麽給警衛通風報信的呢?難道進門時說了暗號?又或者故意少說了某個接頭暗語?奧代德和伊萊·拉馮現在怎麽樣了?他們還在那輛大眾卡車裏嗎?還是說他們也像加百列一樣被抓了——或者更糟糕?他想起了拉馮之前在意大利別墅的花園裏對他的警告:像奧托·格斯勒這樣的人總是穩操勝券。

某處,一扇緊閉的門扉突然打開,加百列聽到好幾個人的腳步聲。兩束電筒光驟然亮起,光束四處掃射著,直到照到他的臉。加百列死死閉上雙眼,試圖扭過頭去躲避刺眼的電筒光,但他一扭脖子,頭上的傷口就傳來鉆心的疼痛。

“把他架起來。”

這是彼得森的聲音,堅定而威嚴。彼得森現在可謂如魚得水。

加百列感覺到有兩雙手伸過來,抓住他的胳膊,硬往上拽。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感襲來一一他覺得他的肩關節就要脫臼了。彼得森用盡了力氣,往他的肚子上打了一拳。他兩腿一軟,腰彎了下來。彼得森又用膝蓋撞上他的臉。架著他的警衛一松手,他就癱倒下去,恢復了醒來時的那個扭曲的姿勢。

《刑訊室裏的人》,作者奧托·格斯勒。

兩名警衛分工合作,一個架著他,另一個負責揍他。他們的工作卓有成效,進度穩定,但既沒有樂趣,也沒有動力。他們只是機械地完成任務而已,而他們的任務就是要讓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出現瘀青,臉上的每一寸皮膚滲出鮮血。他們以職業人士的水準,按部就班地執行著任務,每隔幾分鐘就要跑出去吸煙。加百列之所以知道這一點,是因為他們回來的時候,身上帶著煙味。他試圖憎恨他們,憎恨這些為格斯勒賣命的藍衣打手,但他恨不起來,他恨的是彼得森。

約一個小時後,彼得森回來了。

“你從羅爾夫的保險櫃裏拿走的那批畫放哪兒去了?”

“什麽畫?”

“安娜·羅爾夫在哪兒?”

“誰?”

“接著打,看看這回他還能不能想起來。”

於是又是一陣拳打腳踢,加百列也不知道毆打持續了多久,他不知道現在是晚上還是白天,也不知道自己在這裏待了一個小時還是一周。他只能根據他們出拳的頻率和彼得森頗有規律的出場次數來估算時間。

“你從羅爾夫的保險櫃裏拿走的那批畫放哪兒去了?”

“什麽畫?”

“安娜·羅爾夫在哪兒?”

“誰?”

“好吧,接著打,看他還能撐多久,別把他打死就行。”

又是一陣拳打腳踢,這次時間短了點,盡管加百列也不確定,因為他時不時就會失去意識。

“那批畫在哪兒?”

“什麽……畫?”

“安娜·羅爾夫在哪兒?”

“誰?”

“接著打。”

他的右腎處又遭到刀割一般的猛擊,臉上又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記老拳,腹股溝又受到一頓猛踩。

“那批畫在哪兒?”

沉默……

“安娜·羅爾夫在哪兒?”

沉默……

“暫時先到這裏吧,讓他在這兒躺著。”

加百列在腦海裏搜索著一處能讓他靜下心來的地方。由於內心充斥著太多血與火的記憶,他找不到安寧。他看見自己牽著兒子的手,還看見自己跟妻子做愛。腦海中浮現出的那個房間是他們在維也納的臥房,妻子裸著身體躺在床上;心中回想起的那次相會是他們的永訣。他在自己修復過的畫作中徜徉,看著那些油彩、染料和大片大片的空白畫布。最後來到一座露台前,觸目可及的是一片金色與杏色樹葉的海洋,萬事萬物沐浴在一片赫石色的陽光中,心靈被一陣空靈澄澈的小提琴樂聲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