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現在 1

倫敦-蘇黎世

伊舍伍德藝術館偶爾資可抵債,其店面曾經開在倫敦上流社會住宅區梅費爾的黃金地段——新邦德街,這裏代表著新潮與時尚,因此業內人士提起它時喜歡稱呼其法語名,以示調侃。後來倫敦零售業開始復興,新邦德街成了蒂芙尼、古馳、範思哲、禦木本這類高端時尚品牌的天下。朱利安·伊舍伍德和其他專門經營博物館級偉大畫作的藝術商人便被“流放”到市中心的聖詹姆斯。因此,伊舍伍德喜歡自嘲為“被流放的新邦德街人”。他最終找了間破敗不堪的維多利亞式倉庫,將畫廊搬了過來,倉庫位於一個叫做梅森場的方形庭院,這裏比較安靜。畫廊挨著一個小型希臘航運公司的倫敦辦事處和一家酒吧,光顧酒吧的都是些俏麗的辦公室女郎,她們總是騎著小型摩托車過來。

聖詹姆斯的村民很排外,喜歡在背地裏說人閑話。在這幫人眼中,伊舍伍德藝術館成了一座好戲連連的劇場。這裏既有扣人心弦的意外轉折,又有命懸一線的緊張情節;既上演著歡樂昂揚的喜劇,又上演著沉痛哀婉的悲劇;既有令人驚嘆的高潮,又有深不見底的低潮。之所以會這樣,很大程度上是店主的性格造成的。伊舍伍德有一個對藝術商人來說幾乎致命的缺點,並深受其苦:比起賣畫,他更喜歡藏畫。每次看著客人從陳列室的墻壁上取走一幅他精心收藏的畫作,伊舍伍德便陷入深深的沮喪之中難以自拔。正因為賣掉一幅畫便要遭這樣的罪,他的存貨清單已經慘不忍睹,上面全是業界親切稱之為“壓倉貨”的積壓商品。這些畫沒有哪個買家能以公平的價格入手。它們是賣不出去的畫,是伊舍伍德不肯放下的沉重包袱。“沉重的包袱”正是杜克街那幫人喜歡掛在嘴邊的戲謔字眼,他們彈冠相慶,為此舉杯。如果有人問伊舍伍德,為什麽他那敏銳的商業頭腦竟會在這裏不起作用,他可能會提起自己的父親——盡管他跟別人約法三章,讓他們永遠也不要提起這個人,想也不要想。

現在,他發達了,翻盤了,面露紅光,腰纏萬貫。準確說來,他的資產已達一百萬英鎊,這筆錢穩穩妥妥地存在他巴克萊銀行的賬戶裏。伊舍伍德之所以如此春風得意,完全歸功於威尼斯畫家弗朗西斯科·韋切利奧的一幅畫作,以及那位看上去總是郁郁寡歡的畫作修復師。他此刻正穿過梅森場潮濕的磚瓦向前走來。

伊舍伍德取出一台蘋果機。他英語說得很流利,平日裏又是一副本分的英國人打扮,所以很難看出他其實根本不是英國人——至少從嚴格意義上講,他不是。雖然有英國國籍和護照,他其實是在德國出生,在法國長大,信奉猶太教。很少有人知道,他現在的姓只不過是在原姓的基礎上稍微變了下讀音。更鮮為人知的是,他這些年來一直在為一個總部設在特拉維夫的秘密組織服務,跟他接頭的是一個生著子彈型腦袋的紳士。魯道夫·海勒是這位紳士來畫廊見伊舍伍德時用的名字,這是個假名,正如他身上那套藍色西服和舉手投足之間表現出來的紳士作風一般,都是偽裝。他的真名叫阿裏·沙姆龍。

“人在一生中會作出各種各樣的選擇,對不對?”沙姆龍在拉伊舍伍德入夥時這麽說,“一個人不會背叛他生活的國家、學校和團隊,但是他得為自己的親人和民族著想,以免世界上再出現一個奧地利瘋子或者巴格達屠夫,將我們所有人都置於死地。你說是不是,朱利安?”

“我聽著呢,海勒先生。”

“我們不會給你一分錢的酬勞,你的名字也永遠不會出現在我們的文件上。其實你只需要時不時幫我幾個忙,幫我給一位非常特殊的特工做一些非常具體的事情。”

“那太厲害了,簡直妙極了,我該在哪裏簽約呢?要幫什麽樣的忙?不會是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情吧?”

“比方說假如我要派他去布拉格、奧斯陸或者柏林——噢,希望不會是柏林,上帝保佑——我希望你能幫他在當地找一份正當的工作,像繪畫修復師、鑒定師、藝術顧問之類的。看他需要在那裏待多久,就找個能讓他待那麽久又不致引起懷疑的工作。”

“沒問題,海勒先生。順便問一下,您那位特工有名字嗎?”

他應該有很多名字,此時此刻伊舍伍德這麽想著,一邊看著沙姆龍派來的特工穿過方形大院向自己的畫廊走來。他的真名叫加百列·艾隆,其工作的秘密性質從他下意識的動作當中就可見一斑。他悄悄溜過杜克街通往這邊的小巷,不時越過肩膀瞥一眼身後,看看有沒有人在跟蹤。雖然天上一直在下雨,他在老院子裏轉了一圈還嫌不夠,又轉了一圈,確認萬無一失後,才朝著畫廊緊閉的門走了過來,按響了伊舍伍德的門鈴。可憐的加百列,他是行內數一數二的高手,卻不能幹脆徑直地走向目的地。為什麽呢?自從老婆孩子在維也納出事後,他就變成了這樣……沒有一個男人能在經歷過這種打擊之後一如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