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肝腸斷臨窗哀素女,孤童淚假鳳換虛凰

翌日。

上海很久都沒有這樣溫暖的陽光了,桑衛蘭站起身,走進清晨照進來的第一縷陽光中,用力地搓了搓僵硬的手。

晨曦清新而柔軟,透過枝葉的間隙,斜斜地灑在地上,溫柔慈愛,又略帶些悲憫地撫慰著地上的殘葉枯枝。

他的下眼瞼有些腫,都是青紫的顏色。

下巴上都是青滲滲的胡茬兒。

又是一夜未睡,不過他現在被痛惜與自責折磨得心中絞痛,睡意全無。

身後有門響,他迅速轉回身去——急診室前白色的門簾被掀開來,夏朗德醫生走了出來。

桑衛蘭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不對,他的眼神裏帶著悲傷,帶著惋惜,帶著責怪,又帶著些同情與安慰的意思,這讓桑衛蘭一陣揪心般地難受。

“她怎麽樣?”桑衛蘭開門見山地問。

“挺糟的!”夏朗德了解他的脾氣,也不會拐彎抹角,“我在她腿上夾出很多碎裂的小骨頭,釘了一塊長鋼板,還有許多小鋼釘……”

“你就說後果會怎麽樣?”桑衛蘭粗暴地問。

夏朗德冷靜地看著他,眼神裏帶著點安慰,“她的腿是保住了,用不著截肢。

不過,即使最好的預期效果,走路也會有一點跛……”

轟然一聲。

桑衛蘭覺得自己的心被用力揪下,擲在冰冷深暗的湖裏。

初時是空空的,木木的,被蛀空了的果子,只有一點微微的酸脹。

其後才感覺得到疼,強烈地,令人窒息的疼,整個身心,血液經脈骨骼皆被這疼痛所侵擾,甚至於靈魂全被疼痛所占據了,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軀殼。

還有冷,無處不在的冷。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上次是在得知他母親死時。

那種黑而冷的氣氛氤氳著,飄散著,逐漸將他包裹,將他吞噬,連他的靈魂也一並侵蝕。

還好那時有他的表妹在身邊,她堅定清澈的眼神,撫慰著他。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他問。

夏朗德咳了兩聲,“還要做幾次手術,把鋼板取出來,做牽引……”“去歐洲會不會好些?”桑衛蘭轉過頭,盯著他的眼睛問。

“嗯,”夏朗德有點尷尬,“可能會好些,但效果不會差太多。”

“對不起,”桑衛蘭僵硬地說,“我只是覺得那邊的技術可能更成熟些,畢竟是現代醫學的發源地。”

“這沒什麽,”夏朗德坦然地說,“確實技術和設備會更好。”

“謝謝!”還有希望,即使是一點渺茫的希望。

夏諳慈被從急診室裏推出來了。

麻藥還沒有失效,她的頭歪向一旁,沉沉地睡著。

她的臉藏在陰影裏,黑黑的有些模糊,推過來時,經過窗前的晨曦,那剪碎的黃金般的陽光輕靈地躍動在她的臉上。

一個護工不小心絆了一下,夏諳慈的整個身體一顛,桑衛蘭覺得自己的整個心神也隨之強烈的震顫。

自責與痛苦強烈地蠶食著他的靈魂,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己要撐不下去了,這就是他所看到的結果嗎?劉則軒、劉則舉、夏諳慈……都是因為他,是他害了他們!

一直陪在夏諳慈身邊的綠茵擡起頭,她的眼神惶恐而無助,似乎在向他尋求安慰與幫助。

他們需要我,我不能倒下!桑衛蘭向她點了點頭,“沒事了,會好的!”

綠茵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桑衛蘭看了一下表,八點十二,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夏朗德,”他吸了一口氣,“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說吧!”夏朗德嚴肅而認真地看著他,“只要我做得到!”

“幫我照顧好她!”

“你這是什麽意思?”夏朗德有點生氣地說,“難道你認為我會不管她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桑衛蘭蹙眉,“她現在的處境很危險,我希望把她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夏朗德挑起雙眉,驚訝地問。

“是的。

我現在的處境,很微妙!”桑衛蘭聳了聳肩,“我要處理的事情很多,不能陪在她身邊。

希望你能找一個隱蔽的地方!”

“隱蔽?”夏朗德重復了一句。

“你知道我說的是哪裏。”桑衛蘭說。

十五分鐘後,桑衛蘭駕車駛出醫院。

夏朗德的診所偏僻幽靜,行人稀少,他把車開得飛快。

將駛入靜安寺時,他知道自己要減速了。

即使有心理準備,他還是有些意外:整個上海沸騰了,瘋狂了!路旁的行人三三兩兩,甚至是三五十人成堆地聚在一起。

桑衛蘭並沒有搖開車窗,但從他們的表情中,可以解讀得出他們的心理,有的驚訝,有的狂喜,有的惋惜,有的正在為自己的未蔔先知而洋洋自得,有的正在分析事態,有的正為大家講事情的來龍去脈,有的則大搖其頭,似乎覺得其中另有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