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挾夏憫逐馬乘霧夜,睹蕙蘭撫掌悟深心

天是濃重的黑藍,四周泛著些青,泛著些白,似乎那點微弱的曙意掙紮著要出來,轉瞬又被濃墨重彩的夜色吞噬了。

這將明未明的時節,正好熟睡。

然而夏諳慈卻過早地驚醒了,帶著些悲憫,帶著些無奈,俯視著這廣袤而蒼涼的世界。

遠處的山,是俯睡的裸女光潔優美的脊背,在夜色中,隨著呼吸而微微起伏。

彌漫在世界的,不是雨,也不是霧,劈開雨滴,又摻和了霧,才會形成這樣的水氣,絲絲地,長長地,冰冷地一陣陣打在臉上、身上,漫天漫地都是這種水汽,冷,除了冷,還是冷。

這黝黑而濕冷的夜伴著馬蹄的“的得”聲綿亙千古,永遠沒有盡頭。

失寵的孩子不會抱怨,也不會哭,他們只能沉默與冷淡來對抗冰冷的世界。

那晚,夏諳慈黑而沉的眼睛穿過厚厚的劉海與毛毯望出來,冷冷地打量著這個世界。

四歲的夏諳慈肌骨豐腴,容貌端麗,加之眼神中流露出的早慧,任人見了都要驚異,那是未長成的觀音菩薩。

她被夏疆挾到臂彎裏,她能聽得見他咻咻的氣息,盡管看不見,她能想像得出他黑而陰沉的臉,男人的沉默遠比爆發更可怕。

他的手緊緊地攥住裹在她身上的毛毯,仿佛那是幹而硬的石頭,又仿佛能捏出水來。

她被他挾得不舒服,卻一動不敢動,怕惹來久久沉寂後的爆發。

從父親身上,她得知男人的寵愛是靠不住的——轉變只在一瞬間。

她曾經是家中最尊貴的公主,卻一夜間變成喉中梗,心尖上的刺。

沒有人說什麽,更沒有人告訴她為什麽,她從大人的眼神裏得知了這一切。

她乖覺知趣,會察顏觀色,知趣地退讓,然而她的早慧與乖巧更激起夏疆的憤怒與憎惡。

失去寵愛的孩子,做什麽都是錯。

然而太小的孩子不懂得因與果,緣與孽,只會自責,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錯,逐漸黯淡下去,讓自己模糊成印在墻角上的影子。

長而濕的馬鞭泄憤似地抽打在馬身上,馬跑得飛快,顛簸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也不敢喊疼。

漫長的黑夜,漫長的雨霧,漫長的路,仿佛永遠也走不完……他們要做什麽?他們要追趕什麽人?或是有什麽在追他們?天越來越黑,霧越來越重,路越來越崎嶇,只記得路邊有嶙峋的礁石,前方傳來一陣陣海水的腥鹹,不知有什麽東西在淒厲地怪叫——

夏疆猛地起身,“蘭陵——”

他不知見到了什麽,翻身下車,然而那馬卻依然狂奔向前,“的得的得的得……”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倉皇,周圍的景致一片模糊,像是要飛躍到時空的黑洞裏,夏諳慈緊緊握住馬車前的橫杆,向父親伸出手,求救地呼喊:爸爸,爸爸——”

夏疆不理,他似乎在一瞬間離得很遠很遠,高大魁梧的身影在蒼茫的大海,微白的曙光前,淡成一個黑而遼遠的剪影,任憑夏諳慈揮舞著雙手,哭啞了嗓子,卻越來越遠,越淡,直至不見。

失去了馭者,馬卻越跑越快,霧也越來越重,隨著頭發臉頰流下來,流到嘴裏,全是苦而鹹的淚。

她唯一能做的,是緊緊握住手中的毯子,也是濕而冷的,然而卻是她能握在手中的,唯一的安慰。

路,似這漫長而濕冷的黑夜,永遠永遠,永永遠遠,看不到盡頭……

夏諳慈猛地從噩夢中驚醒,月冷冷地照著,她喃喃地,“爸爸,爸爸……”臉上一片縱橫的淚痕,枕上狼藉。

驀地,她為自己的孩子氣和脆弱而羞愧。

黑夜中,她緊緊捧住了自己羞紅的臉,還好沒有人看到。

樓下似乎有敲門聲,她敏捷地跳下床,趿上鞋,甚至來不及開燈,一溜煙跑下樓開門,那敲門聲輕而急促,想起桑衛蘭等人徹夜未歸,她心中似拉滿弦的箭。

剛打開門,劉則舉沉重卻綿軟的身軀轟然倒下,夏諳慈驚得向後退了一步,“天啊!”她看見劉則舉前胸與肩膀所纏繞的厚厚繃帶上,洇滿了鮮紅的血水。

桑衛蘭忙示意她噤聲,轉身關好門,他身上只穿了件襯衣,外套一件絨線背心,也差不多染成紅色了,兩只褲腳高高卷起。

頭發還沒有幹,他的發質本來就硬,東一撮西一綹地豎起,像一只剛從水裏撈出來的刺猬。

“衛蘭,你沒事吧?”她緊張地攥住桑衛蘭的手。

“我沒事,”經過長時間的緊張與勞累,桑衛蘭疲乏得幾乎站立不住,“快瞧瞧三爺!”

“怎麽會這樣?”夏諳慈緊張地俯下身,查看劉則舉的傷情,“你們到底去哪了?”

桑衛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恰在此時,綠茵從樓上跑下來,“怎麽了?怎麽了?”

“小聲點!”夏諳慈忙說,“別開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