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時究竟什麽感受呢?”

在我認為講完了這個故事之後,我們在電話裏慢慢地聽了一會兒電流聲。安芬好像意猶未盡,就這樣問我。我說,許多詞也許人類還沒有發明出,尤其是針對人類自身感受的詞,那裏面過於精細復雜、浩瀚博大。人類自我之外是宇宙,之內是什麽呢?反正我覺得人類是世界、肉體自身和精神的中間體。望不盡之外的宇宙,也就描述不盡自身之內的實質。

安芬被我的話繞得有些懵懂,她哈哈地笑起來,說:“我不跟你要為什麽了。但這個故事結束了嗎?”

“基本上結束了。不結束我就要餓死了。”我的肚子的確很空了,我還躺在浴缸裏。裏面的水早就涼了。我打著噴嚏爬起來,渾身有些神經質地顫抖。

“該死該死。”安芬在那頭罵自己,說:“都怪我貪心,使勁挖你,看起來沒有看走眼,你真的不一般,即便是編造故事,這樣的故事也得出自高手。”接著她吩咐我趕緊吃飯,然後告訴我,下山離度假村十幾公裏外,有一個小鎮,那裏有公安派出所,可以去登記一下丟失的行李和身份證。

我想了一下,說:“還是等你回來陪我去吧,離開你我現在真是寸步難行的。”

整個夜晚我一直待在床上胡思亂想,安芬始終沒有出現。後來我就睡著了。什麽夢都沒有出現,更沒有地震啊搖晃啊金色太陽在頭上方晃眼啊什麽的。但是到了下半夜,我開始耳鳴,像有一台巨大的挖掘機,在屋子的上方碾來碾去。我用被子捂住耳朵,轟鳴聲只是變得更渾厚,卻絲毫沒有減輕。後來我就使勁抓住床沿,使勁,再使勁,幾乎要把復合木捏碎了。我筋疲力盡,出了一身汗,才在迷迷糊糊中睡著了。早晨很順利地醒來。可是我睜開眼睛的一刹那,發現安芬竟然坐在我的床頭,笑盈盈地望著我。我嚇了一跳,我說怎麽會這樣,你怎麽會在這裏。安芬站起來,把背在身後的手調到前面來。她的手中抓著一只粉紅色的飯盒。“我為你買早飯呢,我一大早開車到亞布鎮,那裏有一個早點老店,上百年歷史的,有各種稀罕的點心,這些點心會大開你的眼界,原料,形狀,口味,沒有一個是我們憑空可以想象得出來的。”她把飯盒舉到我頭的上方,命令我起床。

我坐起來。安芬把飯盒送到窗戶下的小圓桌上,並順手為我把窗戶拉開一條縫。一股清涼的冷空氣立即進入房間。

“你夜裏嘔吐了,剛才我已經給你清洗過地板了。”她過來扳扳我的額頭,說:“受涼了,還是吃了不衛生的食物?昨晚吃什麽了,我不過離開一天,這才。”

她的說話語氣,像個妻子。可是我不記得我嘔吐過,只記得耳鳴、頭痛,使勁地抓住床沿的復合木。但我相信我會嘔吐,夜裏絕對是很難受的啊。

“可是,你怎麽能進我的房間的呢?”我感到心有余悸。

“什麽你的房間啊,這是我的房間。”安芬站在我的床頭,用雙手不斷向後捋自己的頭發。安芬的頭發是深褐色的,順直而鮮亮,兩側長度不對稱,左側至肩,從左側斜向右側越來越短。這樣看她,往往左右看過去,常常產生不是同一個人的錯覺。左側的脖子包括臉頰的大部分,都藏在頭發裏,陌生,神秘,妖媚。而右側顯得明朗而又直觀,率直,性感,清亮。我幾次想詢問這種發型創意的來源,是安芬本人的奇想,還是什麽二流子發型師的古怪創意,但我始終沒有問得出口。“我的身份證登記的,我埋單的,兩個房間的主人都是安芬啊,我想進就能進的,小弟。”

“是嗎?我沒有人身權利了,真成了你的奴隸啦。”

“不是嗎?”安芬為我倒了一杯溫開水,說,“起床前先喝杯溫開水,還是美女送到唇邊的,多麽科學,多麽享受啊,世上有這麽快活的奴隸嗎!”

我接杯子的當兒,發現我們彼此不同的手型。安芬的手薄長,白皙,骨感,幹凈利落。而我的手有些厚,短,軟,色澤灰暗。我說:“姐啊,你的手很好看啊。”

“就是嘛,什麽東西長我身上,不好看也好看了。”安芬搖頭晃腦地說。我喝完了那杯水,對她說:“要是你深更半夜進來,沒準把我當場嚇死。求你下次敲敲門啊。”

安芬替我接過空杯子,在我的床邊坐下來,說:“我原來是好奇心驅使著難受,淩晨睜開眼睛就在想,你昨天說的小時候的事。”她把杯子放下,然後拿起另外一個枕頭,墊在我的背上,並把那盒點心遞過來,說,“你一定餓壞了吧,吐過之後胃騰空了吧,現在好受沒有,有沒有胃口?”

“有胃口,餓了。”

“餓就說明好了。”安芬示意我吃那些奇形怪狀的點心。她指示一只六角形的淡綠色的餅子,說:“你看,這就是用藤香茶水調制出的餅子,有一股清涼的味道,它可以醒你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