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覺得說出這樣的故事,是違背本意的,也是良心不允許的。”

盡管我再三在內心抵禦自己的傾訴欲望,而且再三這樣申明,但安芬這個人不可抗拒,她對我這個比她至少年少十歲,身藏的那麽一點可憐的閱歷,傾注著好奇與渴望。她的一番話,迅速構成了一種邏輯,你面對她就等於面對了這種邏輯,被這種邏輯推著走,然後就不得不服從這種邏輯,服從構築這種邏輯的主人。一個幾乎是陌生的女人,我很想管她叫女孩,可她的成熟看起來實在不能算是女孩了,叫女人已經相當恰當,在最初結識的幾個小時內,她略施軟硬,便讓我無法擺脫傾訴。人們常說,一切的一切都來自緣分,而緣分是不可解釋的,緣分也就成為一切的一切不合理事情發生的合理出口。緣分也許完全可以再去證明安芬式邏輯的合理性。

“講述初戀要從哪裏開始?初戀有確定的定義嗎?”我這樣問安芬。

這種問話裏,蘊藏了許多卑怯。二十幾歲的男人,抑或,如安芬對我的稱呼,男孩吧,面對三十幾歲的女孩,抑或,更應該說是三十幾歲的女人,講述自己任何與愛情有關的往事,有多少底氣呢?

安芬笑眯眯地看著我的眼睛。午後的陽光有些晃眼。冰封的大地像一塊攝影師專用的反光板,它的冷漠恰好映襯出景框裏的人物的溫暖。沒有一絲一毫的風吹動,四周不知什麽時候,茶客散盡,也沒有閑人。甚至樓周圍密密匝匝的松林間,連一只小松鼠也沒有出現。這讓人有些恍惚。讓人容易進入回憶。讓人覺得自己回到先人的中世紀。安芬的確是一個套取他人私密的高手,她借助大自然的本領一流,你置身於眼前這樣的天然布景裏,一定跟我一樣對她的好奇甚至貪婪無法抗拒。我甚至覺得,這本來就是一個布景,安芬和她幕後的導演設計我,人們都在演戲,只有我自己不知道而已。這好像是一部美國電影《楚門的世界》,我是像楚門一樣被設計進來的,我是一個不自知的男主角,現在正面對著安芬,一位事先精心打扮過的美人,一位每天出門上場前,背誦好了台詞的女主角,抑或女配角。

安芬如同看穿了我的心思,把目光從我臉上離開,在我們的環境裏搜尋般地掃了一圈,說:“沒有人,沒有誰在關注我們,只有我。一個你懷疑的窺私狂。”

這倒把我弄得極其不好意思。想想也是,兩個人遇到一起,閑散的下午茶,總要有茶話呀。戀情啊,往事啊,尤其是初戀啊,人面桃花,相逢一笑,竊竊私語,是有那麽一點情調。我一邊說服自己,一邊忍不住捉摸安芬問話裏的真正意圖,一邊尋找敘說的突破口。

“所謂初戀啊,我的理解是,男孩第一次跳出母愛,進入另一個異性的特殊感覺空間。”安芬這樣闡述我的疑問,馬上又揮手,驅趕出這段話,說:“不對不對,怎麽這麽別扭啊,應該說,最初對母親之外的異性,產生復雜的情感,激動,牽掛,甚至有些罪惡感吧。”

這不能算是初戀的定義吧?我記得讀中學時,生理衛生課堂上,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女老師,用高八度的聲音這樣朗讀“初戀”———少男少女初戀是情的“萌生”,不是性愛本身,它往往是單方面的、心理上的、感情上的愛戀,是純潔的心理之戀。這種心理之戀往往帶有濃厚的幻想色彩,具有不現實性和脆弱性。它像是一場有趣的遊戲,給人留下的是親切的甜蜜的回憶。———這樣的定義比起安芬的說法,顯然不夠寬泛。但是細細一想,安芬說法裏的不確切性,更能喚起人的不著邊際的回憶。

“有一個簡單不過的方法,你使勁往自己小時候回憶,使勁往前,看看誰是第一個讓你想起來有故事的異性,與你之間有故事的異性。”安芬誘導著:“比如說我吧,我可以回憶到自己不到十歲時那麽遠,我與一個鄰居大哥哥之間,曾經發生的一點點事情,這點事情至今能記得,說明當時形成的心理和情感沖擊大,所以記得,這麽多年記得,就可以證明是一種牽掛,就可以說是初戀吧。”

我倒想聽聽安芬不到十歲的故事,雖然她這話聽起來真的有些俗套,明顯有著任何人瞎掰的開場白,過家家的小女孩,鄰居大哥哥,這樣的關系設計幾乎可以成為一切江郎才盡者的文藝創作模板。安芬會用這個模板鑄造出什麽來著?

安芬不肯說。這個女人有時就如同電影裏的一個角色,說半截話然後戛然而止,迅速把自己從說者轉換成聽眾。她們是狡黠卻讓人無法討厭的交流對象。我徹底妥協了。如果我能毅然從這個茶座起身走開,說句再見,然後打算永遠不希望再見,那我可以不對她說什麽初戀。可是我壓根兒沒有想過這樣閃開,遇到安芬,連離開的念頭都沒有閃過。再說,我現在身無分文,連身份證件都丟失了,離開安芬,立即就變得寸步難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