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萊姆遇到過的醫生中,這位醫生對病人的態度最好。而如果要說起對這一點的體驗,林肯·萊姆無疑最有發言權。他曾經統計過,在過去的三年半裏,他看過七十八位擁有學位、正式從業的醫生。

“視野不錯。”伯格望著窗外說。

“很美,是吧?”

由於病床高度的局限,除了籠罩在中央公園上方烏蒙蒙的天空外,實際上萊姆什麽也看不到。自從兩年半以前他從康復醫院搬到這裏來之後,那片天空——還有那兩只鳥——就構成了他視野的基本元素。大多數時間他都是把百葉窗闔上的。

托馬斯正忙著為他的老板做按摩。這種運動有助於萊姆保持肺部的清潔。然後還要為膀胱導尿,這工作每隔五六小時就要做一次。在脊髓受傷後,膀胱的括約肌可能出現兩種情況,或者完全打開,或者完全關閉。萊姆還算幸運,他的情況是完全關閉,這意味著一天只需要四次由別人幫忙,用導尿器和潤滑液打開那不肯合作的輸尿管就可以了。

伯格醫生在一旁看著這些程序的進行,萊姆也習以為常,對失去隱私權並不介意。對殘疾人士而言,體面是最早失去的東西之一。有時在清洗、排泄和檢查過程中,一不留意,就會讓身體的隱秘部位暴露,而病情嚴重的殘疾者、真正的殘疾者,以及具有男子漢氣概的殘疾者,都不會因此而介意。在萊姆待過的第一家康復中心,每當有病人外出參加聚會或準備赴約,所有的病友都會駕著輪椅聚到他床邊,檢查這位病人的排尿量,這是外出約會成功與否的晴雨表。萊姆有一次就贏得他的殘疾朋友們的高度贊揚,因為他憋儲的尿量達到了驚人的一千四百三十毫升。

他對伯格說:“你看看窗台,醫生。我有我的守護天使。”

“哦,是老鷹嗎?”

“是遊隼。通常它們會棲息在更高一點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它們為什麽要選擇與我為鄰。”

伯格瞄了那兩只鳥幾眼,轉身離開窗邊,讓窗簾垂掩著。那個鳥窩引不起他的興趣。他身材並不高大,但看上去很勻稱,萊姆猜測,他一定是個長跑愛好者。快五十歲了,仍然滿頭黑發,看不到一絲灰白的痕跡。而他的長相也帥得像電視台的新聞主持人。

“這張床挺棒。”

“你喜歡嗎?”

這是一張克林斯頓牌氣墊治療床,一個長方形的大家夥。它有氣流支撐的床墊,裏面有將近一噸表面塗矽的玻璃珠。加過壓的氣體充斥在玻璃珠之間,支撐起萊姆的身體。如果他的身體還有知覺的話,他會感到自己好像飄浮在空中。

伯格輕啜了一口咖啡。那是萊姆吩咐托馬斯準備的。在端來咖啡的時候,托馬斯轉動著眼珠,低聲對萊姆說了一句:“我們怎麽突然變得有禮貌了?”才轉身離開。

醫生問萊姆:“你對我說過,你是個警察。”

“是的,我在紐約市警察局負責刑事鑒定工作。”

“你是遭槍擊受的傷?”

“不是,是在搜查一個犯罪現場的時候。有幾名工人在地鐵車站的工地上發現一具屍體。那是一個年輕的巡警,已經失蹤了六個月——有一個連環殺手專門射殺警察。我奉命一個人到案發現場工作,在搜查過程中一根柱子塌了下來。我被埋了四個小時。”

“真的有人到處謀殺警察嗎?”

“殺死三人,殺傷一人。兇手也曾經是一個警察,當過巡警隊副探長。”

伯格看到萊姆的脖子上有塊粉紅色的傷疤。這是識別癱瘓者的標志——呼吸機導管插進喉嚨裏長達數月後留下的傷口。有人會依賴呼吸機好幾年,有人甚至一輩子再也離不開它,但是萊姆——感謝他騾子般強壯的體格和醫生的大力治療——在發生意外後沒有多久,就徹底擺脫了呼吸機。他現在用自己的肺呼吸,就算在水裏憋上五分鐘也沒有問題。

“這麽說,你是頸部受傷。”

“第四頸椎。”

“哦,難怪。”

第四頸椎是脊椎傷害的不設防區。脊椎傷害如果發生在第四頸椎以上,十有八九會造成傷者死亡,若發生在第四頸椎以下,傷者的四肢可能還能保留一些活動能力;但如果恰巧傷在臭名昭著的第四頸椎,即使傷者能夠僥幸存活,也幾乎已全身癱瘓。萊姆的四肢就已經喪失了運動功能,腹部和肋間的肌肉能力也大都消失,只能依靠橫膈膜維持呼吸。他只剩頭部和脖頸可以活動,還有肩膀能動一點點。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根倒下的橡木梁柱放過了一小股運動神經,使他左手的無名指還能活動。

意外發生後那一年像肥皂劇裏的情節,萊姆對醫生省略不提。整整一個月的顱骨牽引——用鉗子夾住鉆孔機在頭上打眼,將脊椎拉直;十二個星期的頸椎固定架——用塑料護托和鐵架環繞住頭部,保持頸部不動。為了維持肺部功能,先插了一整年的大型呼吸機,然後又換成橫膈膜神經刺激器。無數次導尿。無數次手術。麻痹性腸梗阻,壓迫性潰瘍,低血壓,心臟緩搏。褥瘡引發潰爛,肌肉退化導致攣縮,差點奪去他寶貴的手指活動。還有折磨人的幻痛——他竟然在毫無知覺的部位感覺到難以忍受的灼熱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