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會見死者

裏茲市坐落於一個圓錐形的山丘下,是個迷人而繁忙的小城,也是這個農業區的中心,四周環繞著連綿的田野和起伏的藍色丘陵,若不是山丘上盤踞的堡壘,看起來就如同天堂。深灰色的高墻頂端崗哨林立,磨坊醜陋的煙囪伸向天空,龐大監獄的壓迫感和威脅感就像一塊裹屍布籠罩著這片清靜的農莊和城鎮。就連山丘上的一抹綠色森林,也不能讓眼前的畫面增添一絲溫柔。我非常好奇,有多少亡命之徒被關入這道令人絕望的高墻,思慕著與監獄咫尺之遙的清涼森林,然而那對他們來說,就好像是火星一般遙遠。

“你會明白的,佩蒂,”從火車上下來坐上出租車之後,父親告訴我,“那兒大部分的人都是窮兇極惡之徒。孩子,這可不是夏令營,別在他們身上浪費太多同情心。”

或許跟罪犯打了一輩子交道,讓他變得無情了,但對我來說,這並不代表那些人就應該被隔絕起來,看不到碧綠的田野和晴朗的天空,而且我也不認為,有什麽罪孽能深重到應該讓他們接受這麽殘酷的懲罰。

在前往伊萊休·克萊家的短短路途中,我們兩人都沉默不語。

克萊的那座帶白色廊柱的大宅邸充滿殖民地風格,坐落在市區外緣的半山腰。伊萊休·克萊正親自在門廊上等著我們。他是個優雅而體貼的主人,從他的態度根本看不出我們是受雇而來。他讓管家把我們帶到舒適的臥室裏安頓下來,立刻讓我們覺得很自在。接下來的整個下午,他和我們閑聊著關於裏茲市和他自己的種種故事——就好像我們是他的老朋友一樣。我們得知他是個鰥夫。他傷感地談起過世的妻子,說亡妻最大的遺憾之一,就是沒有女兒來取代妻子的地位。於是我很自然地就對伊萊休·克萊的看法大為改觀:原先他來紐約找我們時,我只當他是個粗俗的商人。接下來平靜的幾天裏,我變得愈來愈喜歡他了。

父親和克萊關在書房裏密談了好幾個小時,又在石礦場花了一整天,那兒毗鄰查塔赫裏爾河畔,距離裏茲市數裏之遠。父親開始著手打探敵方的一切,從他第一天喋喋不休的牢騷來看,想必他已經預料到這個案件十分棘手,不但耗費時日,而且到頭來很可能白忙一場。

“一點點書面證據都沒有,佩蒂,”他喃喃地跟我抱怨,“這個福塞特準是惡魔化身,難怪克萊會跑來向我們求救。這個案子比我想象的困難多了。”

盡管我很同情他,不過在這個案子的調查上也幫不了他什麽忙。福塞特醫生不見人影,他在我們來的那天早上——當時我們還在半路上——就離開了裏茲,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兒。我想這也不算稀奇,他做事老是神秘兮兮,行蹤也向來保密而難以預測。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倒是很樂意在他身上施展一下我與生俱來的魅力,不過我懷疑父親是否會贊同這個計劃,而且這一定會給我們的父女關系增加不少困擾。

情況隨著另一個人物的出現而變得更加復雜,那就是第二位克萊先生——體型高挑、英俊瀟灑、笑起來可以迷倒遠近美女的小克萊先生。他叫傑裏米,一頭卷曲的栗色頭發,唇邊帶著某種不在乎的嘲諷意味。取這種名字,加上合宜的穿著,他簡直就像浪漫小說裏走出來的男主角。由於種種原因,他最近剛從達特茅斯港回來。他體重一百九十磅,曾經在劃船隊裏擔任尾槳手,對於美式足球明星如數家珍,除了蔬菜什麽都不吃,跳起舞來輕快得像一朵雲。他打算喚起美國民眾的大理石鑒賞意識——剛到裏茲那天,他就在晚餐桌上鄭重地向我保證了這一點。他將文憑揉爛扔進碎石機,在他父親的石礦場與汗流浹背的意大利石匠為伍,成天丟炸藥采礦,頭發上沾滿爆裂的粉塵。他還熱情地說,他將學著制造出更好的大理石產品,品質會蓋過⋯⋯他的父親看起來滿臉驕傲又有一絲懷疑。

我發現傑裏米是個非常迷人的年輕人。有那麽幾天,他喚起美國民眾的大理石鑒賞意識的抱負被輕輕放在一邊,因為他父親要他擱下工作陪陪我。傑裏米有個精致的小馬廄,我們好幾個下午都在騎馬。我常年在國外所受的教育,很快就顯露出某方面的不足:對於美國年輕大學生的調情手法,我完全沒學習過抵抗的藝術。

“你根本是條小狗。”有一天,他熟練地把我們的馬引入一個溪谷,狹窄得連轉身的空間都沒有,行進間,他冷不防握住我的手時,我兇巴巴地對著他說。

“我們一起當小狗吧。”他笑著,坐在馬鞍上的身子斜靠過來。我揮動馬鞭輕抽了一下他的鼻尖,才躲過了一場小小的災難。

“哎喲!”他叫著,往後跳開,“這樣不錯吧。佩蒂,你心跳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