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篇 焦船案 第十五章 善

與其戀子以求生,不若棄子而取勢。

——《棋經》

黃瓢子覺著自己似乎是被作絕張用戲耍了。

他連走了彩畫行三家,都沒發覺什麽不妥,更沒有什麽自殺兇事。這讓他有些不舒坦。被戲耍倒在其次,看那幾家都沒事,他竟有幾分失望。覺察到這心思,他頓時又愧又怕,忙望向四周,路上並沒有人瞧他。他暗暗自責起來:你難道盼他們出事?

從小到大,他始終覺著自己雖然笨,卻至少還是個良善之人。見著比自己高強的,雖都自然賠著小心,卻也盡力讓自己不諂不妒。這時一眼瞅見自己心裏竟藏著這等惡念,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像是在平地上走著走著,忽然發覺腳底竟是一片薄冰,輕意一踩,便會踏裂,下頭則是無底黑淵。以往,看到人行惡,他始終納悶,同樣是人心,這人為何會壞到這地步。這時他才發覺,壞的絕不是一些人心,所有人心恐怕都是這般,常日裏只是用薄薄一層皮包藏著,外頭瞧著都是良善之人,一旦有事戳破,裏頭全是黑水。

想到此,他後背一冷,不由得停住腳,怔望向四周往來的路人。這些原本好端端的人,竟都變作了裹著人皮的惡鬼一般,而這街市、這人間,也頓時變作寺壁上畫的地獄。他連連打幾個寒戰,心底裏又慌又怕,手緊緊攥著木箱提繩,像是攥著救命繩一般。

這木箱是他父親留下來的,提繩早已磨光,在手心裏甚而有些打滑。他不由得想起少年時,跟著父親去做活兒,他總是爭著背這刷具木箱。

那時身量矮,肩挎提繩,木箱幾乎要拖到地上。父親得了錢,也放在這木箱裏。有回得的錢多,他幾乎背不動,心裏卻極歡喜,大聲說:“我要趕緊學好手藝,也要掙許多錢。”

父親聽了笑著說:“掙錢可是世上最苦的事,人辛苦掙錢時,和牛馬並沒分別。裏頭若沒有善,便只是受長罪,如那牢城營裏的囚犯一般。”

“善是啥?”

“善是歡喜。這世上掙錢的法子有千千萬,任一樣手藝學好了,都能掙錢。可能讓自己歡喜的,卻不多。就如我這黃土刷營生,在彩畫行裏雖是最低一等,卻能讓我歡喜。我研磨塗料時,磨得細、調得勻,心裏便歡喜;一堵糟土墻,刷得勻整鮮明了,瞧著更是歡喜;墻刷得好,顧主給錢給得歡喜,我拿錢也拿得歡喜;得了這錢,讓你和你娘飽暖不愁,那更是大歡喜。有了這些歡喜,做活兒掙錢便不是受罪。一樣營生,於己於人,處處能得些歡喜,便是善……”

想起父親這番話,他忽然若有所悟:做人做事相通,人心己心,也都一樣。但凡是人,生來恐怕都帶著些惡。只是,起心雖同,歸心卻異。歸於善,便善;歸於惡,便惡。惡是苦,既苦己,又苦人;善是歡喜,自己歡喜,別人歡喜。

想到這裏,他心裏頓時一松,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咧嘴笑了起來。心想:有惡念不怕,只要能歸到善處便好。眼下並不能斷定作絕張用真是在戲耍,彩畫五裝,碾玉典家不須去,只剩解綠夏家。夏家和別家不同,一定得去走一遭。無事最好,若真有兇事,能幫則一定要幫,其他不必多想。

於是,他挎起箱子,大步朝解綠夏家走去。

和青綠裝相比,解綠裝多一層土朱色。先用紅料刷底,邊緣用青綠疊暈裝飾。近年來,解綠裝也效仿五彩、碾玉等裝,繪制一些花飾,叫作“結華”。如今解綠裝手藝最高明的是夏升。夏升今年不到三十歲,最擅用紅綠二色,紅者明艷如蕉花,綠者鮮翠如蕉葉,因此人都叫他“夏芭蕉”。

夏家最為人稱道的卻並非夏芭蕉,而是他娘盛氏。夏芭蕉六歲那年,他爹做活兒時,不慎從樓檐上失足摔死。夏芭蕉那時年幼,還沒得來及學彩畫手藝,他家祖業原本便要從此中斷。誰都沒料到,他娘盛氏自嫁入夏家後,一直留意丈夫做活兒,從顏料選礦、研磨兌色,到畫藝技法、通體配色,全都記在了心裏。她便憑著記憶教導兒子學彩畫,不到十年,竟教得兒子學成了一手絕藝。她更仔細揣摩五彩、碾玉和雜間裝,將“結華”技法引入解綠裝,讓兒子超邁父祖,卓然自成一家。

為了讓兒子在彩畫行立足,她又竭力團攏幾大名家,求他們提攜。她為人活泛,話語甜巧,那幾家又念著他們孤兒寡母不易,都盡力幫扶,連那年宮中秘閣繪飾彩畫,也招了夏芭蕉同去。才兩三年,夏芭蕉便已在京城彩畫行穩穩立住腳。解綠裝那些老手名匠瞧著他結華技法新鮮奪目,反倒都來向他求教。人靠人推,名借名重,無形中,他隱然成為解綠裝第一名匠。盛氏怕兒子自驕自滿,一直嚴加管束。兒子交什麽人、接什麽活兒都得先經由她相看取舍。她家雖早已不愁錢糧,又娶了兒媳,仆婢也雇了幾個,兒子一飲一食、一衫一襪,她都仍要親自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