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篇 焦船案 第十一章 飛龍

局方而靜,棋圓而動。

——《棋經》

昨晚,張用走後,黃瓢子和渾家阿菊商議到深夜。

阿菊一向最要緊團攏人心、活絡人情,這回卻有些不情願:“那個作絕名頭雖響亮,卻成日瘋瘋癲癲,他的話多半不能當真。你去了那幾家咋開口?說你家死人沒有?這樣蠍蠍蜇蜇,不是平白討嫌?就算那作絕說的是真的,他為何自己不去,偏要指使你去?典家二兒好端端就上吊自盡了,咱們那天去吊孝,你沒聽見?連他親父親、親哥哥都不知道他為何尋了短見。我猜一定是招了邪祟,那張用自己不敢觸這黴頭,卻拿你當驅邪符。那五家,家家都比咱們旺實百倍,他們都敵不過這邪祟,咱們這小戶薄命,躲都來不及,還有攆著去渾攪渾招的?咱們雖欠了那五家一些情分,可這些年,哪個節氣咱們缺過禮數?這該報的也算報得夠了。他們出一兩銀子,只是牛身上掉一撮毛,咱們還一貫錢,卻是斬下條牛腿來。再說,他們若誠心要你好,為啥從來不教你些彩畫本事,讓你也升進升進?他們五彩六顏的,一家比一家明艷,你卻一輩子只在黃泥裏打拌。”

黃瓢子最怕惹事,本就有些疑慮,阿菊又比他更有成算,聽渾家這麽說,越發猶豫起來。但轉念想到,父親死得早,自己本事又低,這些年來,全仗其他六家幫扶,生計才算得了穩靠。張用若只是戲耍,那再好不過。可他說這事時,並不像說笑,反倒一再叮囑,這事得極隱秘,去打問時,一定要小心,千萬莫讓那幾家人察覺。萬一張用說的是真事,這人命天一般,哪能不管?

他一向順著阿菊,這回卻拿定主意,不管真假,都去探問探問。阿菊死勸不住,惱得丟了句:“起頭擰,到頭悔。你若不顧惜這家,便隨你去招災引禍!”說罷蹬掉鞋子,衣裳都不脫,上床躺倒,臉朝著墻,再不睬他。他也脫衣吹燈上了床,賠著笑讓阿菊脫了衣裙再好生睡,阿菊卻一動不動。他又溫聲勸道:“我只是去探一探,又不做啥。別的不說,若不是史行首和其他幾家熱心出力,你我能結成夫妻,能這麽躺在一張床上?憑這一條,我也不能坐著幹瞧。”

阿菊卻仍一聲不出,黃瓢子便也不再多話,扯開被子,小心替阿菊蓋上,而後躺在黑暗裏睜著眼,心裏翻騰不寧。他五歲便沒了娘,雖然自小便隨著父親學黃土刷飾,可他心手都有些遲慢,一樣活計,別人學一年,他得磨三五年。父親過世時,他才十五歲,手藝只學到三兩成。好在他父親為人忠直重義,在彩畫行裏留了些善緣,人都願意幫他。行首史大雅更屢次出面,讓其他黃土刷飾匠人帶攜他。他跟著那些匠人做些零余活兒,繼續慢慢學手藝。幾年間都只夠討些飯食錢,哪裏敢想娶妻成家的事?

阿菊的父親姓何,原也是一位彩畫名匠,學的是雜間裝。彩畫七門中,雜間裝最晚出,技如其名,雜收其他四裝二刷紋樣手法,混糅出一套裝樣。只是如同烹煮菜肴,一菜一式,原本各有風味標格,若將幾道菜亂混一處,勢必味亂格散,難以下咽,甚而令人欲嘔。因此,雜間裝始終被視為雜流,難入上品,只有少數暴富炫奇之家才愛。阿菊的父親見識卻超出前輩,他主取碾玉裝,上汲五彩,中鑒青綠、解綠,下收丹粉、黃土二刷,漸漸融煉出自家面貌——明潤為底,飾以繁紋華彩,如同繡絡美玉、錦妝彩服,雖仍有些浮艷,卻煥然耀目,隱然有並駕碾玉、齊轡五彩之勢。除此之外,他更有一門絕技,極擅描繪龍紋。所繪之龍矯然遒勁,幾欲從檐額上昂然而騰、卷雲而飛,人都喚他“何飛龍”。

五年前皇城翻造藏書秘閣,新樓建成後自然少不得彩畫。這項禦差由史大雅管領,召集典如磋、何飛龍及其他各門名匠,一同奉命繪飾。門額上須繪龍紋,自然由何飛龍承擔。何飛龍繪制完龍身龍首,想著龍眼是全樓最醒目之處,得養足精神,一氣點就,便空下龍睛,先去繪其他鬥拱。那天是工期最後一天,眾畫匠一起忙到天黑才終於完工。何飛龍疲累過度,竟忘了點那龍睛。第二天,官家來巡看秘閣新樓,才上石階,擡頭一眼便瞅見門額上青龍缺了雙睛。天顏大怒,雖未治死罪,卻也將何飛龍發配到沙門島,此生再無生還之望。

阿菊那時十七歲,母親早已病故,家中只有一個小她五歲的幼弟。父親在時,仗一身絕技,銀錢來路不愁,又素來愛呼朋聚友、助困救窮,錢財隨掙隨散,不但沒有積蓄,反倒欠了不少債。父親這一去,幾個債主一起來逼討,將她家那院宅子連同家什器物全都分占去。她只能帶著幼弟,去人家做仆婢,辛苦自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