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隱鬼(第6/7頁)

回別墅的路上,我的視線裏都是眼淚。

母親似乎外出買東西去了,別墅的門鎖著。因為我沒有備用鑰匙,所以只能坐在生滿樹木倒刺的門廊前,抱著膝蓋等著他們中的一個人回來。當然,我希望那個人是母親。

幸運的是,先出現的是母親。她挾著五金店的紙袋,一邊向我道歉一邊走來。似乎是去買了修理水管的工具。母親給我展示的是叫做水泵鉗的、前頭呈C字形的長把鉗子。那粗笨而碩大的工具與母親的形象十分不搭,我不禁笑了起來。一笑,眼中的淚水似乎就要溢出來,我趕緊趁母親還未發現時,裝出已經迫不及待的樣子沖向了廁所。廁所中的白熾燈在淚眼中格外鮮明。

傍晚下了場大雨。我回來不久,帶著魚竿和工具箱回來的父親站在了別墅的窗前,透過薄薄的玻璃,久久凝視著雨。一度他似乎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麽。我以為他在和我說話而擡起了頭,可他只是緊閉著嘴,表情凝重,呆板地看著窗外的夜。吃過晚飯,從在廚房收拾的母親那裏傳來廣播的聲音,似乎今天的強降雨要持續到夜裏。

“明天回去。”

晚飯的餐桌上父親說。因為下雨的緣故,河水猛漲,已經不能釣魚,周圍的土地也變得很泥濘,因而頗為危險。繼續待在別墅已經沒有意義了。這是父親的理由。

別墅的屋檐下,雨聲一直沒有停過。

第二天早上,我們乘著落滿樹葉的車回了東京。

她的屍體在山白竹的小徑上被發現,那是我在回到東京三天後的晚上通過電視新聞知道的。發現者是因山白竹開花而想到那個地方取材的地方報紙記者。新聞中說,死因很可能是頭部被數次撞向樹幹而失去意識,之後被遺棄在那裏,最後衰竭至死。

三十歲的她在三十年開一次的花中死去。

第二天父親自殺了。發現者是我。對著放在櫃台內側的木質作業機,父親用印刀在自己的脖子上切開了一個大口子。我發現時,父親的臉貼在作業機上,兩手抱著已經摻有白發的頭,似乎在發出長嘯一般大張著嘴死去了。

父親的葬禮結束後,警察就來到了家中。警察因那個人的死而對父親抱有明確的懷疑,在母親面前也毫不隱瞞。從只言片語中我聽到,父親和那個人很久以前就有“親密的關系”。雖然已持續了多長時間並不明確,但可能是我們全家在別墅度假期間,兩個人因某種契機而相遇,從此開始交往的吧——警察的推論是這樣的。這一定就是事實吧。

“您家先生那天穿著的衣物能提供給我們嗎?”

警察沒收了父親的T恤和牛仔褲。

之後警察曾數度造訪我家。可是逐漸地,次數越來越少,終於再也沒有來過。兇手一直未能查明,似乎搜查也中斷了。

母親變賣了別墅。我堅持到高中畢業,通過父親弟弟的幫助,繼承了這家店。叔叔在兩站遠的街上也經營著一家印章店,教給了我很多經營經驗和篆刻技術。

叔叔對我們十分關切。不只是因為親屬關系,他似乎對父親的所作所為懷有內疚。

——說實話,我也認為是哥哥做的,聽了警察的話以後就更——

對於發生在別墅的那起殺人案,叔叔如是說。

——但是這和你們無關,你們和哥哥犯下的罪行毫無關系——

我總算學會了篆刻,店也開始贏利,這時叔叔因肝病而突然逝去了。那之後只剩我和母親相依為命,竭盡全力維持著生活。終於我也上了年歲,開始感覺到歲月的印記。而母親則更是老到了大腦萎縮,將壽司的裝飾品放入口中的程度。

06

我低頭看著母親的畫,無法出聲。

盛開的山白竹,站在其中的男女。

這個男人——是誰?

山白竹盛開的第二天,我們回到了東京。所以這一定是那天的場景。

我展開想象。那天我回到別墅時,母親在外面。和我說是去五金店,其實是在說謊?當然,五金店確實去了——因為她拿著裝有那個粗笨工具的袋子。可是母親並不是從五金店直接回家的,而是從那個水楢林。我的想象像冷氣般從腳底開始靜默無聲地擴散。母親看到了——她看到了。

看到什麽?

看到了誰,做了什麽?

“……媽。”

母親將彩色鉛筆放在桌上,用雙手摩挲著畫紙,開始用鼻子哼起歌來,臉上充滿了天真無邪的微笑。唱著唱著,她突然擡起了頭,將視線對準了墻上的日歷。

我也望向日歷,不覺松了口氣。

“今天是……”

我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誤會。

視線挪向膝下,母親剪切了數次的彩紙散落在榻榻米上。

“這不是山白竹的花嗎?”

我從母親的桌上拿起畫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