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隱鬼

01

對著作業機翻看訂貨傳單的時候,店裏的電鈴響了。

“我去一下。”

我一邊起身一邊向母親打招呼。母親正坐在坐墊上,茫然地在桌子前用剪子剪著什麽。蜷縮著的身體後面,散亂著滿是切口的彩紙。

沒有回應。

我站起身,在身後將紙拉門關上,穿過蒸籠般炎熱的走廊。櫃台的對面站著一位常客,頭發已經半白,是在附近經營一家板金工廠的吉岡先生。吉岡先生從父親那輩起就很照顧我家的店。

“我想再拜托你刻一個人名章,又來了一個新的辦事員。”

“平素承蒙照顧。”

我從櫃子的抽屜中取出橡皮印章的訂貨單遞給他。

“之前的公司章還沒好吧?”

“嗯,不好意思。今天我就做好給您送過去。”

“啊,沒事,我也不是太著急。”

用圓珠筆在展示台兼櫃台的上面寫著訂貨單的吉岡先生,突然停下手中的筆,向我的背後望去。

“塔子女士最近怎樣?”

“還好,沒什麽變化。”

吉岡先生似乎沒把我的話當做吉報,他皺起眉頭壓低了聲音。

“有什麽事不用客氣,隨時都可以對我說,還能幫你拿拿主意。”

吉岡先生填好訂貨單,擡起手說了句“那就這樣”,然後就伴著工作服下擺摩擦發出的聲音,走出了店門。在入口處的門一開一關的幾秒鐘裏,能聽到油蟬的叫聲。在寫著“遠澤印章店”的玻璃對面,柏油路面反射著七月的耀眼陽光。

我拿著訂貨單回到房間。

以前作業機就放在櫃台的旁邊,一整天我就在那裏一邊篆刻一邊招呼客人。但從去年夏天開始,因為母親只要看不到我就會不安地在家裏四處尋找,不得以只好將作業機挪到了房間裏。相應地,我在櫃台設置了電鈴,附上“有事請按鈴”的便箋。

“——媽?”

本該關上的紙拉門開著,房間裏沒有母親的身影。走廊的右手邊傳來一陣聲響。

“你在做什麽?”

母親在廚房的水池前。

“泡茶哦。我也給你泡了一杯。”

圓盤上放著兩個杯子,母親從我的身邊經過。我環視水池的四周,確認沒有什麽問題之後回到房間。

“我還想給你爸爸也泡一杯,可是那個人不在呀,出門了嗎……”

“不知道呢,去廁所了吧。”

父親三十年前自殺了。

為此,警察數次前來問話,母親一定都忘了吧。

——您家先生那天穿著的衣物能提供給我們嗎?——

母親不時地會像泡茶這樣,突然做出一些“平常”的舉動,但總是無法做好。

杯子裏裝著的只有普通的開水。

我喝了一口杯中的開水。

這一切都始於五年前。有天晚飯時,母親滿不在乎地將裝在壽司盒子裏塑料材制的草形裝飾放入口中。我以為她罕見地開起了玩笑,只能坐在對面苦笑,可是她卻只是漠然地咀嚼著,在就要下咽的時候突然嘔吐起來。我急忙站起身把手指伸入母親口中,把沾滿唾液的裝飾從她喉中取出。面對我的責問,母親只是目光呆滯地回望著。那時的我並沒有什麽心理準備,也毫無這方面的知識,只是覺得“啊,開始了”。

母親的智力就像放在陽光下的糖一樣開始慢慢融化。區分不出能吃的和不能吃的東西,咬了一口饅頭就會配上一口橡皮。她甚至忘了怎麽上廁所,脫衣服也開始不利索。在一旁著急的我一催促她,她就像悲傷的小孩子一樣哭泣。這之後更是完全無法自己穿脫衣服,似乎不知道該怎麽將手臂穿進袖子。

我一邊參考著醫生的建議和從圖書館借來的入門書,一邊每天進行著各種努力。好不容易掌握了護理的一點竅門和節奏,能一邊應付日常生活一邊照顧母親——這僅僅是在一年才做到的。我這邊能夠比較自如地應對之後,母親的狀況似乎穩定了許多,出現混亂的次數逐漸減少,現在已經安定多了,還重新學會了穿脫衣服。可是即便如此,老年癡呆症的狀況也並沒有消失,每一天我還是一刻也不能在母親身上放松警惕。

“吉岡先生讓我問塔子太太好。”

“塔子?”

“讓我給你帶好兒。”

母親明白了似的點了幾下頭,就這麽低下頭撅起嘴開始喝開水。

據說因老年癡呆症引起的忘記自己名字的情況,女性要遠遠超過男性。因為女性在生活中自我一直受壓抑,無法得到伸張,被丈夫以“喂”、“你”相稱,被鄰裏叫做“太太”,所以當大腦極度疲勞時,會想不起來自己的名字是什麽。我在護理母親的過程中不再伴有急躁,就是看了從圖書館借來的書中對於上述事情的說明。

“晚飯想吃什麽?”

壁鐘提示已到下午三點,我像往常一樣問道。我以為母親一定只是眨眨眼,沒想到她卻罕見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