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第四層 蝶(1)

6月19日清晨7點40分

她飛起來了。

晨曦裏彌漫著清香,四周開遍奇花異草,天空卻是深深的山谷。她的身體很輕很輕,全身騰空在花朵上,背後生出一對碩大的翅膀。她發現自己竟多了一雙手,從兩肋間生出來。現在她有四只手兩條腿,背後有對翅膀,頭發變成長長的胡須,眼睛化成無數個小小的眼泡。全身的美麗都集中在翅膀上,那鮮豔的斑紋上閃爍著鱗片,宛如舞會中央的女王。身下留著殘破的蛹殼,她已是破繭的飛蝶,翺翔在林泉鳥鳴的山谷間。大自然為她歌唱為她傾倒,宇宙濃縮成了一枝桃花。她已忘了是作夢變成蝴蝶,還是蝴蝶作夢變成了她。

尚小蝶睜開眼睛。

這回卻不是蜷縮如蛹的姿勢,而是雙手張開展翅欲飛。身體似乎輕了很多,離天花板越來越近。她寧願自己本就是蝴蝶,而這二十年來的人生,不過是蝴蝶做的一場夢。

上午八點的寢室,三個室友在熟睡。她的心還停留在昨天子夜,「幽靈小溪」邊的笛聲喚來了他--莊秋水終於明白了,當年一直暗戀著他的人,就是眼前的尚小蝶。

喜悅還是悲傷?或是帶著淚花的笑容?刹那間感到了很多很多,但彼時彼刻所有的話都是多馀的,目光已能溝通一切。後來,莊秋水伴著她離開小河,一直送到寢室樓下才道別。

雖然,她的外表已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但心還是半個月前那個尚小蝶,那個每夜在窗簾後吹笛子的尚小蝶,那個每天跟在他身後上學的尚小蝶。

她是上天恩賜給他的禮物。

尚小蝶悄悄爬下鋪,推開房門就去洗漱間了。

星期一,洗漱間裏只有她一個人。刷牙時擡起頭,臉龐刹那凝固在鏡子上,看著自己驚訝而瞪大的眼睛--所有的雀斑和粉刺都沒了,整張臉變得更光滑乾凈,竟如琥珀般發出半透明的光澤。她摸摸自己的鼻子,還有眼瞼和睫毛,都和過去不一樣了。

抹掉嘴上的牙膏沫,小蝶微微晃動臉龐,看著鏡中美麗的女子,輕聲問道:「你是誰?」

一個名字從心底升起。

是的,她早已熟悉這張臉了,在寫字台上陪伴了她多年,那張鑲在相框裏的年輕的臉。

爸爸說得沒錯,她越來越像媽媽了--就是這張媽媽當年的照片,如今已PHOTOSHOP成了彩色,復制黏貼在尚小蝶的臉上。

「媽媽……媽媽……」

她輕撫著鏡子,似乎媽媽就躲在鏡子後面。

尚小蝶突然抽泣了起來:「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嗎?二十多年前,你也去過那個地方是不是?你想要獲得重生,想要重回這個人世!」

瞬間,眼前的鏡子變成了一堵墻,周圍全都陷入傍晚的昏暗。身邊已再也不是女生寢室樓,而是那神秘禁區的門洞之內--時光倒流了七日,她又一次闖入「蝴蝶公墓」,在野草與荒風之間,一堵高墻正淒涼矗立。

她癡情地撫摸這堵墻,冰涼而粗糙的墻壁裏,布滿了古老的縫隙。就像抵達長途跋涉的終點,悲欣交集,淚流滿面。於是,她按照耶路撒冷「哭墻」的習慣,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心底的願望--

醜小鴨變成白天鵝

她將心願卷成一張紙條,塞近了這堵「哭墻」的墻縫裏。

然後,尚小蝶走進了「蝴蝶公墓」……

在經歷了夢與死的掙紮後,她又從美麗女子的墓碑前醒來,被莊秋水救出了墓地。

現在,已過去了整整七日,塞進「哭墻」的心願終於實現--

那堵古老的高墻又變成了鏡子,照射出一個美麗女子的臉龐。

她又回到了女生寢室樓,早上寂靜的洗漱間裏,但人生從此已徹底改變。

胸口劇烈起伏,渾身的毛孔依然不舒服,尚小蝶擦乾眼淚跑向浴室。仰起頭任憑水流沖刷臉龐,這張全新的臉已不可能再溶化,水花高高彈起,綻開在繚繞的蒸氣間。

她的雙腿、腰肢、手臂、脖子都與過去不同,甚至骨頭也長高了八公分。這是「哭墻」願望的最終實現?還是某個更大災難來臨前的厄兆?只有熱水麻醉著她的身體,只當是作了一個既美麗又恐懼的夢。

洗了半個多小時,前天精心修剪的發型也給洗掉了。小蝶光著身子來到更衣室,看著那銹跡斑斑的落地鏡。

忽然,一只蝴蝶飛到了她胸前。

她用手拍了拍胸口,但蝴蝶仍然一動不動地停著。

會不會給拍死了?她又低頭仔細看了看,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一只活著的蝴蝶,而是她胸前的那塊胎記。

從尚小蝶出生那天起,這塊胎記就陪伴著她,它醜陋的顏色與形狀,曾讓接生的護士認為她是個怪胎。從小就不敢讓別人看到這塊胎記,每當被旁人發現就會羞愧難當。仿佛這醜陋的印記是她的原罪,或是前世欠下的天大罪孽,終於在現世得到了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