蛹(5)

6月13日清晨7點30分

水很深。

出人意料的深,離岸不到兩米的地方,就已經完全深不見底了——冰涼的水世界,雖然外面是夏日的清晨,下面卻是北冰洋般漫長的極夜。

尚小蝶完全沒入渾濁的河水,幸好入水時閉緊了呼吸,否則這暗綠色的臟水就成為早餐飲料了。接下來的掙紮完全出於本能,雙手拼命向上揮舞,卻一點都抓不到水面。她感覺自己正垂直向下沉去,兩腳完全懸空踩不到底。

瞬間開始後悔——小時候為什麽不跟爸爸去學遊泳?

四周全是冰涼的河水,她甚至不敢睜開眼睛,惟恐眼球會被這臟水腐蝕。河水就像黏糊糊的鼻涕,粘在她皮膚上撫摸,簡直要撕碎她的身體。

該死的“幽靈小溪”還沒有到底!尚小蝶繼續往下沉去,最後一口氣已屏不住了,肺裏難過得像要爆炸!

突然,耳邊響起某種聲音,從某個遙遠的角落升起,飄浮在她的身邊。不知哪種語言的歌聲,帶著斯拉夫味道的旋律,悠揚,綿長,柔和,誘人,如海底女妖般忽隱忽現。

是的,尚小蝶看到她了——

長發散發著亞麻色的光澤,半透明雙眼如波羅的海琥珀,白皙的皮膚來自極地冰雪,修長的身段竟如海蛇扭動,紅唇輕唱那古老的歌謠:“你在地底潛伏/我在人間等候/你吐絲作繭自縛/我望眼欲穿孤獨”

刹那間,小蝶想起了這張臉,印象深刻永難忘懷——鑲嵌在墓碑上的臉。

那個傍晚她走進蝴蝶公墓,凝視這張墓碑上的歐洲臉龐,她是如此美麗如此憂傷,帶著另一個世界的純潔,底下還有那行俄文字母的姓名。

在最後一口氣用盡之時,尚小蝶在水底睜開了眼睛。

沒有孤獨的墓碑,也沒有歐洲臉龐的女子,更沒有海底女妖的歌聲。

只有一具枯骨。

一縷幽暗的光線,竟穿透了暗綠色的水面,頑強地深深射入水下。她看見了一團團茂盛的水草,如女子的黑發般飄蕩糾纏著——不,真的就是人的頭發。

她伸手摸到了一團長發,黑黑的膩膩的,只有年輕女子才有這樣的頭發。

長發中間還隱藏著一雙銳利的目光。

誰在水底看著她?

6月13日工清晨7點31分

綠色的水,如空氣湧入鼻孔.

嗆進氣管的水讓她身體抽搐起來,先是要爆炸的感覺,然後又變成燃燒的烈焰——一邊是海水,一邊是火焰。

又看到了那張美麗的臉龐,還有那奇異的歌聲,將把她帶入另一個世界。

突然,一只手抓住小蝶的胳膊,在她落進最後那扇大門前,又把她活生生地拽了出來。

尚小蝶已失去了意識,沒感到自己正迅速上升。一只有力而溫熱的手,正緊緊攬著她的胸口,帶著她飛向生命的入口。

終於,她浮出了水面。

重新回到天空下,她身體仍在發抖,條件反射地要把臟水嗆出來。但喉嚨怎麽動也沒用,臉色白得與死人沒有區別。

莊秋水也變成了一個“綠人”,他吃力地把小蝶拖到岸上。沒來得及喘口氣,便雙手用力壓著她的胸口,想要把她嗆進去的水壓出來。當他摸到小蝶胸口的一刹那,忽然有些猶豫和尷尬。但此刻救人性命最要緊,哪管得了其他那麽多。

小蝶的嘴巴終於張開了,吐出幾大口暗綠色的臟水。但她仍昏迷不醒,摸了摸鼻子還沒有呼吸。莊秋水用力掐著她的人中,但依然沒用。

只有最後的辦法——人工呼吸!

不能再猶豫了,平生第一次有男人吻了她的嘴唇。

尚小蝶的初吻。

嘴唇觸及莊秋水的一刹那,她突然恢復了意識,模模糊糊感到一陣溫暖,某個男人的氣息,正透過嘴唇輸送到她的氣管裏。

一口接一口的熱度,莊秋水身體裏的空氣,漸漸充滿了她的肺葉,驅逐那些綠色的臟水,給予她第二次生命。

她吐出最後一口臟水,終於主動呼吸了一下。

莊秋水的嘴唇離開了,在她耳邊喊道:“你能聽到我的話嗎?用力深呼吸,深呼吸!”

又一次深呼吸,這次是天地間自然的空氣,盡管還帶著“幽靈小溪”的氣味。在莊秋水的指揮下,她自動呼吸了幾十下,總算緩過一口氣來了。

她看到了莊秋水的臉,同樣也濕漉漉的,頭發上的水滴到她臉上。只是這張臉已變成了綠色,就像神秘視頻中夜視模式的臉。他焦慮地盯著她,隨著她眼睛的睜開,露出了一個迷人的笑容。

她知道他吻了她,盡管只是為了救她的生命。

尚小蝶也笑了,一半是因為面對這雙眼睛,另一半是因為他綠色的臉實在太滑稽了。

其實,她自己的臉也變成了綠色。莊秋水看著這死裏逃生的女孩,渾身上下都塗滿綠色,也不禁豁然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