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我去過美國,只去過一次。想要完全避開這個國度並不容易,但這麽多年我也堅持下來了。我謝絕過許多次邀請,也婉辭過許多教職,可這次他們寄來的通知上說,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將於一九七一年春季隆重推出太平洋民族展廳。通知的第一頁上附有一張土著部落舉行儀式的房屋的照片,下面還引用了我的一段話,那是從我最新出版的介紹基奧納部落的書中摘錄的。看到這些,我覺得這一趟是非去不可了。

活動正式開始之前,我獲準可以先私下進去參觀一番。我們輕輕地走在鋪著地毯的地板上,和我同行的有博物館館長、董事會主席,還有幾位大捐款人。他們一邊走一邊觀察我,以及我對展品的反應。展品中有來自巴厘島的皮影戲木偶、毛利人的旗子、摩洛族的盔甲,還有一組演示所羅門群島上的村鎮的立體模型。模型後面有個書架,書架上擺著一本《基拉基拉部落的孩子》。那本書高踞在書架上,像神明一樣俯瞰下界。

“哦,是這兒,”我們又拐了一個彎,館長開口說道,“這就是你曾經待過的那片地方。”我真的驚呆了。他們用了整整一個側廳來介紹塞皮克河流域的部落。多年以前,我把我保留的幾件基奧納部落的物品捐給了博物館,沒想到竟然還有機會再見到它們。現在,它們就像多蒂姑姑的甲殼蟲,一個個被固定好,貼上標簽,擺放在玻璃櫃裏。這裏有:我那些塗了油彩的用椰子殼做的杯子、我的棍子和用蝸牛殼做的導航圖、我的貝殼錢幣,還有我離開之前他們送我的幾尊泥塑。玻璃下面還展出了一九三三年十一月那期《大洋洲》雜志上印著網格理論專題論文的那幾頁,只是應我的要求,都撕成了碎片。旁邊有個告示牌,上面提到,一九三二年聖誕前夜,發明網格理論的三位作者在安戈拉姆不期而遇,後來納粹將我們的理論移花接木挪為己用,還提到後來我拒絕了所有重印這篇論文的請求,以及我曾懇請將該論文從全世界所有教學大綱中刪掉。告示牌上還說,我的這些舉動反而令該書的人氣有增無減。在撕碎的幾頁《大洋洲》雜志的旁邊,還擺著幾本我的著作和內爾的出版商根據內爾在新幾內亞所做的筆記整理出版的書。該書比她的第一本書更成功。另一塊告示牌對內爾在海上的死,芬隨後的失蹤,以及我漫長的學術生涯都做了介紹。整個展覽沒有一件展品是博物館從內爾和芬那兒得到的塞皮克河流域部落的原物。但最近有個年輕的人類學家追隨他們倆的足跡,帶回眾多來自阿納帕、孟般亞和塔姆等部落的器物。

芬的確消失了。這麽多年過去了,我的熟人中沒有一個人有他的消息。只有一個叫埃文斯·普裏查德的人自稱見過他一次。埃文斯說,他覺得他三十年代末在埃塞俄比亞的奧莫河畔見到的一個人就是芬。當他叫出芬的名字,那人卻往後一縮,馬上就離開了。

眼淚不是流不盡的,我對自己重復著這句話。我就這樣從那些展台旁一一走過,走完了那麽長一段距離。我走過一張被放大了的巨幅照片,那是芬給我和內爾照的,我當時正扛著我的行李箱,嘴裏咬著他的煙鬥,頭上戴著他的帽子,肩上搭著西谷椰樹的葉子。我提醒大家快點兒走,否則根本看不完。我來到一張塔姆部落的死亡面具跟前,不禁停下了腳步。為了重新塑出面部特征,他們在骨骼上墊了層泥,還從活人的頭上取來頭發,粘在面具的頭頂。泥巴呈現出幹掉的米黃色,白色的勇士條紋從鼻子上下來,穿過臉頰,然後繞嘴唇一周。每只眼窩裏都嵌著一枚橢圓形的小瑪瑙貝殼。貝殼底部朝上,那道長縫加上齒狀的邊緣像極了一雙緊閉著的、被睫毛蓋住的人眼。另外還有五枚瑪瑙貝殼像皇冠一樣擺在面具的前額上。我的目光頓時被這排貝殼吸引了過去。肯定有什麽東西不大對勁兒。正中間那枚最大,可實際上那根本不是什麽貝殼,而是一顆紐扣,一顆完好無損的圓形乳白色紐扣。它正好鑲在泥巴面具的前額上。我禁不住伸出手去想抓住它,手撞在了玻璃上。玻璃沒碎,但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我身邊隨之變得鴉雀無聲。

“這裏面有你認識的人嗎?”其中一位捐款人說,其他人都頗為緊張地笑了起來。

那顆紐扣的扣眼裏還留著一綹淡藍色的線。我強迫自己從這兒離開,朝下一件陳列品走去。那不過是一顆紐扣和一小綹線。可它是從那件我曾親手解開過的皺巴巴的藍色晚禮裙上拆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