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我現在有了一位專門的傳記作者,是個小夥子。他從來不把襯衣紮在褲子裏,還戴著副厚厚的眼鏡。我母親剛給他上過茶,他便開始向我提問。他真正的問題其實只有一個,而且這問題他每次來都會問到,有時會等到最後,有時則開門見山,有時會藏著掖著在中間捎帶著提一下,也許他以為那樣我就會一不留神著了他的道。這個問題就是:你是怎麽想出網格理論來的?我自己也想了很久,為什麽我不願回答這個問題。一是因為慚愧,盡管慚愧二字遠不能解釋我不願回答的深層原因;二是因為我們的幼稚和無藥可救的愚昧,我們對德國乃至整個世界的命運都一無所知,目前也很難去真正理解;還有就是,因為我不知道,倘若我們沒想出網格理論,沒共同經歷過那些事,倘若我沒有留下,而是回了基奧納,後來那些事還會不會發生?

事情發生在我到塔姆湖後第三天的夜裏。那天,我們的幸運之神降臨了。

當時,我們又一次圍坐在廚房的桌子旁。我們剛剛把海倫的書從頭至尾又讀了一遍,三個人一起動手,在書稿的邊邊角角填滿了各種評語。

“我一直在想,一定有什麽辦法能用圖表把所有這些都繪制岀來。”內爾說。我見過她的筆記本,那裏面各種各樣的草圖和圖表比比皆是。

“你的意思是?”其實我知道她的意思。因為我看見過,也夢見過。

“用圖把那個弧表示出來?”

“是定位。”她和我不約而同吐出了那個字眼:定位。

“就是說,假如一種文化在某方面的影響力特別突出,一定是以犧牲其他方面作為代價的。”

她一邊說,我一邊畫下了第一條線。

以犧牲其他方面為代價。我覺得她這句話簡直就是從我心底掏出來的。同時,我畫下的那條軸線也讓她思如泉湧。我甚至不清楚,此刻我腦子裏的想法究竟是她的還是我自己的,但我能感覺到艱冰已開始融化,我生出一種緊迫感。我把軸線從中間切分為兩段,正如我在夢中所做的。

不知怎的,芬也完全聽懂了,他指著那頁紙的頂端,也就是豎軸線最上面的部分說道:“孟般亞。”然後又指了指最底下,“阿納帕。”

我們向那張紙發起了進攻。每人手裏都握著一支鉛筆,脫口而出,大聲叫喊,在坐標軸的四個區域內先填上部落名,然後是國名。在此過程中,為了統一標準,對坐標軸的四個方向做出定義,我們可能有過一些短暫的停頓,但我實在記不起來了。在我的記憶中,我們完全是循著本能前行。我們全都同意,美國人和孟般亞人一樣,應該劃歸北方,而意大利人和阿納帕人應劃歸南方。西方是祖尼部落,東方則是鬥布和北美其他酒神部落。我們不得不為拜寧部落新增了東南方,而基奧納則放在東北方。最後,那張紙已經不夠畫了,我們便在四邊各加了一張紙,並用無花果汁液把五張紙粘在一起,然後又爭先恐後地把各自的想法寫在新加上去的幾張紙上。我們的身體都俯得很低,相互之間挨得非常近,胳膊相互交疊著。嘴裏和身上散發的惡臭讓我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英格蘭,仿佛我正在和我那兩個兄弟一起忙著他們的設計方案,比如說做鳥籠,或是為馬丁精心編排的話劇制作背景和幕布。

最後,我們為區域內所有坐標點都設置了定義。我們為北方文化設定的特征是富有侵略性和占有欲,強大有力,成功,有野心,自私自利。內爾說,這也是這個網格系統的識別標志。相比之下,南方文化則更多的是反應型和滋養型的,敏感,善解人意,厭惡戰爭。至於西方文化,則像那些太陽神阿波羅式的經理人,不動聲色,追求高效,務實。東方文化更注重精神,性格內向,對生活中的疑問而非答案更感興趣。

芬的性格決定了他不會無限期地沉迷在這種集體思考中。他只參與了其中一部分,便把我們推到一邊,仿佛想要透口氣。內爾本來還想試著把全部四個象限都用榮格的心理類型理論給定義出來,可芬一把將她的鉛筆從紙上給打飛了。

“你根本就沒搞懂。”

“那您給解釋解釋唄。”

“它比你鼓搗出來的這個玩意兒要復雜多了。總共應該有十六種最常見的組合。”

她把筆記本翻到新的一頁。“哪十六種?”

他不告訴她。

“你還沒把塔姆部落放進去呢。”我說,想替他們緩解一下尷尬的局面。

“說呀。”內爾對他說。

他搖了搖頭。

“芬,接著說呀。”

塔姆部落是有意被漏掉的。

“我怎麽想重要嗎?你的話才算數呢。”

“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雙手握拳,攥著他的鉛筆,“我的意思是,咱倆都在這兒裝模作樣地演戲。表面上我們是在合作,可其實我們心裏都明白,外界對塔姆部落的了解最終完全取決於你對這個部落的認識。”他轉過身來對我說,“她自以為對塔姆的男人很了解,她以為他們也和西方女人一樣自高自大,喜歡八卦。她以為她發現了性別角色的倒置,可她從未花時間去了解和接觸那些男人。她也從沒有像我一樣,和他們一起造船,一起蓋房。我做的那些筆記,她連正眼都沒瞧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