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等我趕到時,一切都已結束。我熄了馬達。村裏聽不到任何慶祝的聲響。沙灘上,烏鴉和禿鷹在爭食死野豬身上的肋骨;旁邊不遠處,一群蒼蠅正大肆圍攻芋頭皮和水果皮。篝火坑已經涼了下來,被人踩踏過的沙地上,到處都是半埋半露的裝飾用的小珠子和羽毛。空氣中彌漫著筋疲力盡的味道。

湖水比我上次來時要低,而炎熱卻爬升到了新的高度。我把船拖進草叢裏藏好,扛著馬達和一桶備用汽油走上了進村的路。

在前往他們倆住的屋子的路上,我一個人也沒碰到。對這種安靜我很熟悉,這是村裏方方面面都已消耗殆盡後才有的安靜。我並不覺得錯過這場慶典有什麽大不了的,因為我知道,內爾做的筆記肯定無可挑剔。可要想得到最重要的信息,還得去采訪贊本。

在男人們住的那些房子中間,有一棟的入口處懸著兩條人腿,仿佛這位老兄未能堅持到進屋便倒在了地上。這一幕不禁讓我對自己的體能儲備有了清醒的認識。我覺得我的身體已經很久沒像現在這麽健康過了。想起上次來時我轟然倒地的樣子,我不禁笑出了聲。我把馬達和汽油在他們房子底下藏好,又折回沙灘去取我帶來的大行李箱。我站在他們的樓梯底下,輕輕喚了一聲。假如他們已經睡著,我不想吵醒他們。沒人答應,我沿樓梯爬了上去。原來,他們倆都在那間大蚊帳室裏,正坐在各自的打字機前。

所有內爾的照片,不管是教科書上的,還是她那兩本傳記裏面的,甚至包括那些在考察時拍攝的,都未能捕捉到她真正的風韻。因為你根本看不出你剛進門時她身上的那股活力和滿腔喜悅。假如我只能保留一張她的照片,我肯定會拍下那一刻的她,就是她看到我進門的那一刻。

“你來了。”

“這回我只能待三個月。”我邊開玩笑邊把手裏的大箱子提起來。在這間狹小的屋子裏,我的箱子顯得更大了。

芬已經在往她那邊瞅了,她臉上沒了剛才那種不設防的表情。她在我臉上吻了吻,吻得那麽簡略,我還沒有任何感覺便已結束。然後她退後一步,就在那兒站著。她身上散發著赫姆斯利花園般的氣息,那是刺柏和金鏈花的清香。

“你看上去真像個有紳士派頭的人類學家。你只缺——等等,等等!”她蹦起來,一閃身從這間蚊帳室躥到了另外一間,回來時手上拿著帽子、煙鬥和相機。“來!這裏太暗了。”

“內爾,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他才剛進屋。”芬坐在椅子上說,算是跟我打過了招呼。他看上去糟透了,眼睛下面發黑,皮膚又幹又薄,像老年人一樣,襯衣的前襟被汗濕透了,緊貼在胸口。

“這絕對是個經典。”她說,“可以當作他回憶錄的封面。”

她硬逼著我扛著箱子下了樓梯,又讓我背靠著他們家前面那棵羅望子樹站好。她從路上拾起一片長棕櫚葉,將它披在我肩膀上。

“現在,再把煙鬥叼上。”

我咬緊煙鬥,做了個鬼臉,我在盡量模仿我在查特豪斯公學時的一位幹癟消瘦的老教師。

“就要這個樣子!”她笑得太厲害,都沒法拍照了。

“唉,天哪,還是我來照吧。”

芬走下樓梯,為我拍了三張照片。然後,我們又讓內爾戴上帽子,拎著箱子,咬著煙鬥,也拍了幾張。這時,正好有人從我們旁邊路過,芬把他叫住,向他借他的挖土棍和粗重的項鏈。那人頗不情願地把東西遞給他,然後在一旁惴惴不安地瞅著芬用他那些東西擺拍。

內爾已完全康復。據我觀察,她的傷口已經痊愈,走路時的一瘸一拐也已經不那麽明顯了。她的嘴唇和小孩子的一樣紅潤。塔姆部落的飲食顯然很適合她,她的身體變得更加豐滿圓潤,她的皮膚看上去和肥皂一樣光滑。我有種沖動,我想撫摸她,想觸摸寄寓在她身上的那個完整的生命。對這股沖動我得時時刻刻嚴加管束。

“你的那些勇士怎麽樣啦?”我們一起爬上樓梯的時候,芬問我。我覺得這是一句沒有意義的寒暄,通常,當一個人在想別的事的時候才會這麽問。小時候逢年過節我從學校放假回家,父親問起我在學校的情況時就是這麽個問法,而我也知道,他其實正在想他的某組細胞或是動物尾巴上的羽毛。

我告訴他們,基奧納人已答應為我舉行一次Wai儀式。

“太棒了。”內爾說,“我們也能去看嗎?”

“當然可以。”很久都沒有過什麽事能讓我如此期盼了。

“這裏的活動已經結束了。”芬說。

“你采訪他了嗎?”我說。

“芬覺得,對他我們應該慢慢來,最好是等他主動來找我們。”

“真的?”這倒是很讓我吃驚。因為在他們那套恃強淩弱的人種學研究方法論中,我真的很難找到有什麽東西能與“慢慢來”聯系得上。他們辦事從來都是趁熱打鐵,所以我的第一反應是懷疑他們在騙我。對此我深感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