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19頁)

一九四〇年夏天,這些問題沉重地壓在珀西瓦爾・高德裏曼的心頭。當時,希特勒的軍隊正如一把大鐮刀似的橫掃法國的玉米田,而英國人則潰不成軍地從敦刻爾克倉皇撤退。

高德裏曼教授比所有在世的人都更熟諳中世紀。他那本論述黑死病的專著,沖破了中世紀研究的陳規,成了暢銷書,在此基礎上,他把研究轉向時代更早也更加棘手的歷史時期。

倫敦六月裏陽光和煦的一天,中午十二點半,秘書看到高德裏曼正俯身在一份有插畫的手稿上,吃力地翻譯著中世紀的拉丁文,並用他那比手稿還難辨認的字體加著注解。秘書不喜歡這間死氣沉沉的手稿室,要進這間屋子,得用許多把鑰匙,這裏簡直像座墳墓。

高德裏曼站在放手稿的小台架前,單腿而立,活像一只棲息在枝頭上的鳥。在頭上一盞聚光燈的照射下,他的臉色蒼白,看起來仿佛就是當年在清冷的夜晚埋頭編寫這部年史的那位修道士的幽靈。女秘書清了清喉嚨,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她眼睛裏看到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小個子男人,肩頭渾圓,視力微弱,穿著一套花格呢的西裝。她知道,只要把他從中世紀中拖出來,他就又會變回一個十分敏銳的人。她又咳嗽了一聲,說:“高德裏曼教授。”

他擡起眼睛看到了她,微微一笑,這時他不再像是幽靈,倒更像什麽人的書呆子父親。“你好!”他用吃驚的口氣說,猶如在撒哈拉大沙漠中跟鄰居不期而遇。

“之前您讓我提醒您,中午您約了特裏上校在薩伏伊酒店用餐。”

“噢,對。”他從背心口袋裏取出懷表,看了一眼。“我要是走路去,最好現在就出發。”

她點點頭:“我已經給您拿來了防毒面具。”

“你想得真周到!”他又笑了笑,她覺得他和藹可親。他從她手中接過面具,說:“我要穿大衣嗎?”

“今天早晨您沒有穿大衣來,天氣也挺暖和。要我在您走後把門鎖上嗎?”

“謝謝,謝謝。”他把筆記本往外套口袋裏一塞,就走了出去。

女秘書四下打量了一周,打了個冷戰,跟在他身後離開了。

安德魯・特裏上校是個紅臉膛的蘇格蘭人,由於成年累月大量吸煙,身材幹瘦,稀疏的金棕色頭發上塗著厚厚的發蠟。高德裏曼看到他身穿便服,坐在薩伏伊酒店一張靠角落的餐桌旁,面前的煙灰缸裏已經有了三個煙蒂。他站起身來跟他握手。

高德裏曼說:“午安,安德魯舅舅。”特裏是他母親的小弟弟。

“你好嗎,珀西?”

“我正在寫一部有關普蘭塔日內家族[4]的書。”高德裏曼坐了下去。

“你的手稿還放在倫敦嗎?真令我吃驚。”

“為什麽?”

特裏又點燃了一支香煙:“為防空襲起見,還是把手稿轉移到鄉下去吧。”

“非這樣做不可嗎?”

“國家美術館的一半藏品都疏散到威爾斯不知什麽地方的一個大地洞裏去了,年輕的肯尼斯・克拉克[5]動作可比你要快得多。別猶豫了,趕快出發吧。我想,你的學生留下來的也沒幾個了。”

“這倒是真的,”高德裏曼從侍者手中接過菜單,說,“我沒什麽想喝的。”

特裏沒有看菜單:“說真的,珀西,你還待在城裏幹嗎?”

高德裏曼的眼睛似乎明亮了,如同放映機調好焦距後銀幕上的形象清晰了,仿佛從他走進來才第一次動腦筋。“疏散兒童是必要的,還有像勃・羅素[6]那樣的國家精英。至於我嘛——咳,我走的話,就有點臨陣脫逃,讓別人代你戰鬥的味道了。我認為,這並非嚴格的邏輯之爭,而是個情感問題,不是邏輯問題。”

特裏因為高德裏曼的回答一如他所預期,不禁微微一笑。但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看起了菜單來。一會他驚叫:“天哪,有伍爾頓老爺派!”高德裏曼咧嘴笑道:“我敢保證,不過是些土豆加蔬菜。”

他們點好菜之後,特裏說:“你對我們的新首相有什麽看法?”

“那家夥是個蠢驢。不過,照這麽說,希特勒更是個笨蛋,只要看看他幹了什麽就夠了。你說呢?”

“我們可以指望溫斯頓[7]。他起碼是個主戰派。”

高德裏曼揚起了眉毛。“‘我們’?你又重操舊業了嗎?”

“你知道,我從來就沒有當真洗手不幹。”

“可是你說過——”

“珀西。要是一整個部門的人員都眾口一詞,說不再為軍隊工作,你想過後果會是怎樣?”

“咳,我真是該死。這一問……”

第一道菜來了。他們打開了一瓶波爾多白葡萄酒。高德裏曼吃起燜鮭魚,陷入憂郁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