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琴哭似的唱 第2節

華玲是一個文文靜靜的姑娘,在劇團演出隊當演員。華玲的身材是沒人能比的,頎長而不瘦,豐滿而不胖,窈窕得就跟是專心修捏過的。華玲的膚色也是沒人能比的,潔白細嫩,水靈靈的,好似一刀剛出槽的熱豆腐,經不起稍為碰動。有著這等生相的人天生是讓人看的,所以,雖說華玲是個鄉下人,但憑著這生相,最終到劇團來是不奇怪的。那年,劇團到鄉下選演員,華玲啥不憑,就憑這身樣,把幾個已經被別人物色甚至工作做好的候選人都頂落了,一路平坦地走進了在鄉下人看來像天堂一樣的劇團。

剛到團裏一陣子,華玲紮一根《紅燈記》中鐵梅的獨辮(又粗又黑),天天幽幽靜靜地插在一群預備生中,大氣不出,獨來獨往,靜得跟團氣似的,老師提問她,人沒站出來,潔嫩的臉孔先紅了又紅;費老大勁站出來後,只見她嘴巴翕翕動動,卻不見發出聲音。老師說,你這樣怎麽上台演戲——話沒說完,她臉上的淚已滾成行。不知是鄉下人水分足,還是什麽緣故,華玲的眼淚總是又大又圓,跟蠶豆一般,滴在地上有著暗暗響聲。老師說,現在哭是沒用的,要你演哭戲時再哭吧。她就不哭了。但等下了課,她又會鉆到廁所或是哪個角落裏哭上一陣子,好像是為了把剛才掐掉的哭續完似的。她的這些個樣子:膽小,木訥,自卑,經常掛起眼淚,把老師話當聖旨一樣聽從,以及在學習上過分刻苦的認真勁(但學業卻沒有應該的上乘),最終都成了同學甚至有個別老師輕看她的證據和把柄。不但別人小瞧她,就連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因為和同學們比,她短缺的東西確實太多太明顯了。到三個月學習的後期,華玲幾乎都有點兒自暴自棄了。她知道,等學習結束後,有人將被錄用留下在劇團,也有人將被不幸淘汰,哪裏來回哪裏去。她想,等待自己的肯定是淘汰的命,那時候,她就得重新回去鄉下,重新去編織她的草鞋。不過,她似乎想好了,這次回去她不想再編草鞋,而是想買台縫紉機學做衣服。這當然比編草鞋要強得多,但買縫紉機的錢去哪裏找,她心裏一點底都沒有。也許這又是一場空歡喜,就像這次學習。一想到學習就要結束,她就要離開這塊地方,眼淚便忍不住地掉下來。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除了眼淚,她似乎什麽也沒有。因為什麽也沒有,才有了眼淚。她的眼淚總是那麽圓,那麽大。

也許是眼淚感動了上蒼,也許是發生了什麽錯誤,學習結束時,華玲不但出奇地被留了下來,而且在留下來的人員中,又僥幸地做了劉京香老師的門下。劉老師是著名越劇演員王文娟的門生,在這個小團裏,劉老師的地位幾乎是至高無上的,你要想在團裏立住腳,變成星,投靠在劉老師門下無疑是一條捷徑的捷徑;被劉老師認為門生,就意味著你一只腳已幸福地邁進了成功的大門。所以,多少年來,團裏的年輕人總是競相做劉老師的學生,但如願者總是寥寥無幾。這次,如願者仍然一貫地很少,僅兩人。然而這少少的雙份中,竟有華玲一份,這簡直令華玲十幾個學友都眼紅得要死!要不是劉老師也是個女的,少不了別人會編出些長翅膀的桃色閑話(因為華玲好看的生相太挨近這些閑話了)。現在,劉老師天生地堵死了這閑話,人們只有作另外的猜想,猜想來猜想去,似乎只有一條道行得通,就是:華玲靠眼淚博得了劉老師的同情和可憐。

同情也好,可憐也罷,對華玲來說留下來了就什麽也無所謂,更不說是留在了劉老師的門下。這份像是夢中的禮物,使華玲激動又驚恐(害怕不是真的)的心變得比原先還要迷惘而無所適從。那天,劉老師轉到她宿舍來,當著好多人面,拿手輕輕地拍拍她肩膀,告訴她這個喜訊時,她居然毫無反應,只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一副喪魂落魄的樣子,仿佛被這個突然的喜訊釘住了似的;直到劉老師走時,她還是木木地豎在那裏。這個巨大的喜訊無疑已使她變成了廢物,她不知道怎樣來感謝劉老師,包括所有人,包括所有眼前的一切,那棵樹,那只鳥,還有看不見的那些,比如佑助她的神,或是列祖列宗。最後,她還是用她擅長又出色的淚水來表達了一切——那個淚啊,正如人們通常說的,像斷了線的珍珠,刷刷滾落在臉上,粉碎在地上,碎沫子濺得四飛五揚。

這個眼淚沒有叫人瞧不起,但叫人妒嫉了。

被人妒嫉原來是這麽幸福!

那天,華玲感覺自己仿佛是把她一生的幸福都享用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