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6/16頁)

一個禮拜後,海塞斯聲勢浩大地走了。

確實是聲勢浩大,香港的報紙登了,美國的電台播了,以致在蛾眉山上的陳家鵠都可能知道了——事實上不知道,因為寺院裏沒有收音機。因為消息不慎走漏,所以海塞斯走的那天,金處長派了一個排的兵力護送去機場,排場比杜先生出門還大。排場再大,陸從駿還是提心吊膽,到了香港,又有一群人接,一群人送,都是陸從駿親自出面安排的。

功夫不負有心人,海塞斯順利回了國。有好事者在紐約第五大道上還給他拍了照,登在香港的報紙上,另有人在美國的電台上也說了,對國民政府深表遺憾的表面下極盡挖苦和嘲笑。

不管你懷什麽心,說什麽,只要人安全回了美國,杜先生心裏的石頭就落了地。但話說回來,連一個人走的消息都按不住,說明什麽?陸從駿,你黑室的內賊沒除盡啊。這一天,杜先生又把陸從駿叫到辦公室,說的就是這個話題。

杜先生說:“黑室成立至今,成績斐然,但厄運也不少,各路特務圍著我們轉,就想把我們滅了。樹大招風,樹大更要抗風!楊處長是被一顆八百米外的子彈射殺的,這說明什麽?說明我們身邊的特務不是三腳貓,不是幾個小嘍噦。教授走是絕密又絕密的消息,外界又怎麽會知道?難道你覺得是這敵人掐指算卦算出來的?”

“當然不是。”

杜先生狠狠地瞪他一眼,“陸從駿,我早對你說過,你那裏面不幹凈,你要打掃衛生,徹徹底底地打掃。這次算你運氣好,教授路上沒有出事,否則你的腦袋已經是我的啦。”

陸從駿埋著頭聽訓,一聲不吭。

杜先生接著說:“陸從駿,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們,當前是我們最困難的時候,為了配合汪賊的降日計劃,最近鬼子從水上、路上、空中,海陸空三條線源源不斷地輸送特務進來,潛伏在我們身邊,加上汪賊留下的余孽死黨,我們是身處雷陣啊!你必須要有高度的警惕性,你們那裏的每一個人都是價值千金的,都是敵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從踏進屋子的那一刻起,陸從駿就已經做好挨罵受罰的準備,也許是準備充分吧,他沒有表現出應有的局促和不安。甚至,在杜先生看來,他為部下今天的泰然、為他寵辱不驚的氣度、為他目光裏引而不發的那種力量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震驚,好像他的威嚴已經被剝奪。當陸從駿意識到這點後,為了掩飾內心的平靜,也是為了還給首座一份威嚴,他使勁想起遠在峨眉山上與生死做搏鬥的陳家鵠,想起自己眼下幹的壞事敗露後可能得到的滅頂之災,想起楊處長的死,想起海塞斯工作上的困境……全是一堆鬧心事,想著,想著,他眼睛泛紅了,聲音發顫了,拿煙的手哆嗦了。

這個表現又似乎過了頭,與他過往在首座面前的形象有所不符。不過,杜先生凝神沉思一會兒,沒有覺得異樣。或者說,他接受了這個異常,因為他覺得陸從駿確實應該痛定思痛,好好總結一下教訓,充分認識到自己工作面臨的困難。他是個忠誠有才幹的人,痛苦會讓他變得更加有才幹的,杜先生這樣想著,為今天的談話感到滿意。

接下來的日子裏,陸從駿絲毫沒有在單位內“打掃衛生”,因為杜先生看到的“那些黑”是他自己抹上去的。說來叫人不敢相信:海塞斯根本沒有走!走的是一個 “像海塞斯的人”——他其實並不118像海塞斯,可這有什麽關系?海塞斯的標志是一把大胡子,天氣那麽冷,圍條大圍巾總是可以的,戴頂大帽子也不是不可以。關鍵是,不管是日本政府還是美國政府,雖然都要求中國政府放海塞斯回國,可誰會來檢查呢?一個人其實經常不是以相貌作憑證的,而是以名字。陸從駿做的主要是文字工作,比如制作假護照,比如虛構上報的材料、新聞稿,比如圖片說明文,等等。

陸從駿幹了一件瞞天過海、偷梁換柱的事,欺騙的對象包括委員長在內,其膽大足以包下生死大關。這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正因為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所以他成功了。當然,如果失敗將慘遭殺頭之禍,為了確保成功,陸從駿甚至把五號院的所有人頭都押上了。他幹了一件很絕的事情,瘋狂的事,在一個三更半夜,把五號院的全體人員集中在禮堂內,包括林容容、李建樹、張銘程——他們剛結業下山,參加了工作,張銘程被海塞斯淘汰,留在機要處當機要員,林容容和李建樹則進了破譯處,做了海塞斯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