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1節

經常聽人說,人的記憶就像河水,淌得越遠,流失得越多。以我的體會,這說法也許是不對的。如果我們肯定這種說法,那我們就得承認,我們的大腦是一台攝像機,又是放映機,將對過去發生的每分每秒的事情事無巨細地記錄在案。事實上,我們大腦沒有這麽了不起,起碼在記憶能力上,頂多是台高級的照相機而已。對過去來說,我們的大腦無異於一冊影集,我們的回憶正是依靠一幅幅“照片”來想象、來拼貼完成的,想象的自由和成功與否,來自於攝下的照片的多少。

現在我看見一張“照片”,是一天夜裏,二哥帶著一個年輕英俊的小夥子出現在我和阿寬面前,地點是在一家茶館,時間是在老金上山前不久(金深水第一次上山是宣誓入黨),小夥子戴一副深色近視鏡,圍著圍巾,看上去有點時髦,又很文氣。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入座後居然用日語向我問好,並作了自我介紹,他說他叫潘小軍,是江蘇淮安人。我們握手時,我發現他左手只有三個指頭,後來他告訴我,這是被鬼子的洋刀劈掉的。他在日本留過學,兩年前曾給鬼子當過翻譯官,一次打牌,鬼子輸了不肯給錢,他一時興起發了一句牢騷,鬼子即抽出洋刀朝他劈過來,他本能地揮手抱頭逃竄,結果命逃掉了,兩個指頭卻留在了刀下。

這件事促使他參加了新四軍。一次二哥去蘇北給新四軍送軍火和藥品時,偶然遇到他,得知他日語說得好,專門找首長把他要了回來。我們確實需要他,以前我們組織裏只有我和二哥精通日語,而我倆沒有時間和條件專門去竊聽,小軍來了以後,吃住在竊聽室裏,聽到了很多重要信息,比如——

1941年1月12日,上午十點。騰村召集醫院院長和四個“惠”開會,會前五人傳看了一組照片和文件,後經老J證實,照片內容是:日軍在給中國孩子分發各式糖果。看的人時有議論,因聲音太小,聽不清具體內容。

約五六分鐘後,騰村坐輪椅進來,聽到他們在議論,大聲說:有話拿到桌面上來說,不要在桌子下面說。

現場頓時安靜。

騰村:都看了吧,這些照片,和這文件。

眾人都說看了。

騰村:把文件給我。

接著,騰村念道:帝國每一位將士出征支那,均要隨身配足本國糖果,所到之處,凡見支那兒童,一一分發,不得懈怠。今日之孩童,明日之成人,讓支那人從幼小的心靈中埋下對大日本帝國甜蜜的記憶,長此以往,支那人必將對我大和民族心悅誠服,從而譜寫出新的帝國篇章。

騰村丟開文件道:總而言之,糖果是甜,蜜的炮彈,攻克的是支那人的心靈。你們看了有什麽感想呢?不要互相觀望,都看我,對我說。人人都要說,有什麽說什麽,可以有思考,也可以沒有思考,就像街上人看了報紙,有甚說甚,無所顧忌。

千惠率先說:我來說吧。

騰村:好,你先說。

千惠說的時候可能調整了一下姿勢,聲音頓時變得含糊不清,無法辨聽。後來小惠的情況也是如此,因所處方位的原因,幾乎聽不見她的聲音。聲音清楚的是千惠和百惠,但百惠說得很少,說得最多的是千惠。

百惠:我要說的是,這……就是體現了我們大和民族的博愛精神。這些小支那人可能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糖果,我們給他們吃,就是要他們從小記住我們的好。小孩子的心嘛,是最容易收買的。

騰村:還有嗎?

百惠:沒有了。

騰村:好,千惠,只剩下你了,說。

千惠:我覺得這個文件……想法是好的,從表面上看也有一定的道理,但其實……我認為不是這麽簡單的,我自己有體會。

騰村:說啊,接著說。

千惠:我要說的是自己的一段真實經歷,小時候,我的叔叔對我非常好,經常給我買吃的,還帶我出去玩。我第一次去東京就是叔叔背我去的,那天下著大雪,大街上沒有任何交通工具,要想進城只有走。那年我才七歲,天很寒冷,凍得我渾身發抖,不會走路,後來一直是叔叔背著我走了好幾個小時才進了城。我至今都記得很清楚,當時我趴在叔叔背上時,覺得叔叔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將來長大我一定要報答他。可後來叔叔結了婚,為了分家產,叔叔和我父親經常吵架,有一次還打起來了,叔叔用擀面杖把我父親的額頭打破了,父親渾身都是血,把我嚇壞了。從那以後一直到今天,我都恨叔叔,我不允許自己原諒他,我經常在心裏詛咒他,甚至好多次我都想找人痛打他一頓。我要說的意思……

騰村:夠了,你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可以不說了。好,現在我請大家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