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4節

後來我知道,正是這年大年三十這一天,高寬回到了離別一年的上海。這一年,他先去了重慶,後來又去了延安。此時,他的身份是周恩來的特使,前來就任中共上海市委組織部長。他有意選擇大年三十這一天回來,正是為了安全,他打扮成一個邊幅不修的藝術家,提著皮箱,扛著畫夾,從車站裏走出來,即使我見了也不一定能認出來。他曾是演員,擅長化裝,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截然不同的人,是他的拿手好戲。如果說原來的他是年輕的,風華正茂,書生氣十足,而現在則有一點離經背道的滄桑味,頭發長過肩,胡子亂如麻。

春節後,我們回到上海,分散在各自的崗位上。二哥的生意已經做得很大了,下面有西藥店、外貿公司、典當鋪、酒店、輪船等實業。他曾在日本留過學,日語講得很好,加上又有羅叔叔明的關系,暗的協助,生意日日興旺,盤子越做越大,迅速成了上海灘的新貴。阿牛哥離開船上,在二哥旗下的典當鋪裏做了小老板。鋪子開在外灘電信大樓背後的弄堂裏,據說有一次阿牛哥就爬上電信大樓幹了一票,用開花子彈把鬼子的一只運油船點燃了,船和船上的汽油都燒個精光。我還是在原來的學校當老師,為了便於跟日本人打交道,我就在那時開始跟二哥學習日語。一天下午,我坐三輪車去典當鋪找阿牛哥會面,我下車後,走進鋪子,看見阿牛哥在鋪子裏當班。我放下一包東西,取走一包東西:一只裝有玉手鐲的盒子。我記住了阿牛哥的話:晚上八點,在老地方上船,有領導要來視察我們小組,給我們作指示。

晚上八點,除了幹爹外,我們都到了:趙叔叔老G、郭阿姨老P,還有幹爹的那個司機——我想起來了,他姓閻,是個詩人,愛喝酒。他是我們小組中最早遇難的,就在這次見面不久後,他在一次行動中犧牲了。我把下午從典當鋪裏拿來的盒子還給阿牛哥,“還給你,我只戴了幾個小時,又是你的啦。”二哥說:“怎麽又是這玩意,你們就不能換個別的東西嘛。”老P說:“對,老是一樣東西拿進拿出,萬一被人瞧見容易引起人懷疑。”二哥推推阿牛哥,“聽到了沒有?”阿牛說:“知道了。”我問老P:“郭阿姨,晚上要來什麽領導啊。”老P說:“那可是個大領導,從延安來的,我也沒見過。”二哥問:“叫什麽名字?”老P說:“姓林,雙木林,名字……你看我這記性,剛才還記得的。啊呀,幹我們這行的名字有什麽用,都是假的,一天都可以變幾個。”阿牛哥說:“前面沒碼頭了,他怎麽來?”我白了他一眼,說:“這還用說,他肯定是坐船來的嘛。”大家笑了。老P對阿牛哥笑道:“當哥的怎麽還沒有小妹聰明。”阿牛哥笑道:“她的腦瓜子誰能比,扒開來看,裏面肯定有個金算盤。”老P說:“那你腦袋裏肯定有架望遠鏡。”二哥說:“所以嘛,老天是公平的,給了你金算盤就不會給你望遠鏡。”這時,一直在掌舵的老G說:“老二,前面來了一條船,估計是他們來了,準備發信號。”

二哥提著手電筒,走出船艙,與前面來的船對信號。信號對上了,兩條船減速靠攏,並在一起。我先看見了幹爹,接著便看見了大領導——天哪,他不是別人,居然是我的高寬老師!雖然他長發齊耳,變了很多,但我還是一下認出了他。刹那間,我大腦唰的一下,一片紅,接著是一片白,差點暈倒。我極力穩定身體,心又蹦到嗓子眼,讓我眼前一片黑暗。我閉上眼,低下頭來,極力安穩情緒,心裏默默想著,又不知在想什麽。

幹爹先跳上船,然後是高寬,然後是警衛員。三人都上船後,兩只船又分開,各自往前開去。簡單寒暄後,二哥帶著羅叔叔和高寬鉆進了船艙,警衛員則留在外面放哨。

船艙裏燈光昏暗,空間狹小。在羅叔叔的引薦下,高寬依次與老P、阿牛哥、閻詩人握手、問好。我恨不到躲到暗艙裏去!我躲到最後,用圍巾包住半張臉,希望他別認出我來。可當他握住我的手時,似乎是我的手讓他認出了我,他的目光從我的臉上轉移到我的手上,又從我的手轉移到我的臉上,最後停留在我的眼睛上。相持中,幹爹對我說:“你應該認識他吧,有一次你去我們報社參加慶典活動……”不等說完,高寬驚呼道:“是你,點點!”

“你好,高老師……”我滿臉通紅,幽幽地說。

“意外!意外!真是太意外了!”高寬緊緊握住我的手,動情地說,“啊,點點,真是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你,怎麽?你現在是我們的同志了?”

幹爹問高寬:“怎麽,你也認識她?哦,對了,你在他們學校當過老師,我怎麽忘了。點點,你高老師現在可是領導,我們的最高首長。”我支吾著,臉熱得如燃燒著的焦炭,不知說什麽。高寬還在一個勁地感嘆:“真想不到在這兒見到你,點點,你都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