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2節(第2/3頁)

舞會中途休場時,我去廁所方便,回來時我發現自己的座位上坐著一位姑娘,很年輕,很出眾,穿一套白色的長裙,在霓虹燈下,耀眼得令人炫目。她正跟靜子交談著,我走過去,她擡頭看我一眼,掉頭問靜子:

“這是您先生?”聲音有點嗲。

“你誤會了,我們只是朋友。”靜子臉一紅,羞惱地說。

“哦,”她笑道,“對不起,我亂點鴛鴦了。”說著,站起來,讓我坐,也許還說了一句客套話。

我說:“沒關系,我在抽煙,想站一會,你坐。”

她又坐下去,對我微笑道:“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咱們應該是同事,雖然我沒穿軍裝。”

我問:“你是哪個部門的?”

她答:“保安局,電訊處。您呢?”

我說:“機要處。”

她倏地站起來,激動地說:“你是金處長吧,幸會!幸會!我姓林,雙木‘林’,林嬰嬰,‘嬰’是嬰兒的‘嬰’。”說著伸出手來。出於禮貌,我輕輕碰了一下她那纖細涼滑的手指,算作是握手。同樣是出於禮節,我把靜子介紹給她,又惹得她好一陣激動。

再次坐下來後,她發現靜子的手表很好,要求欣賞一下。她得了表,一邊欣賞著一邊誇獎道:“我一直以為朋友送我的這塊表是全南京最名貴的,沒想到您這塊表好像也很好嘛!”惡俗透頂!我和靜子受不了這樣的做派,沒接她的腔。她還是熱情有余,還把自己的表摘下來給靜子看。靜子懶懶地看著,已經有點看得出的不耐煩。

這時,我好奇的目光透過煙霧向她瞥去,開始我覺得她生得簡單,只能說有一張漂亮的臉蛋罷了。我對漂亮的女人向來不太有好感,也許是出於一種妒嫉心理,也許是由於經驗的教唆。我相信,漂亮在女人身上,就像武器在男人手裏,總有一天會被他們罪惡地使用。

但是很快,我發現,這個人的臉上同樣有一種夢幻的氣息,漂亮僅僅是停留在她表面的浮光,非但不深刻,也許還是錯誤的。有那麽一會兒,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就像看見了風一樣的看到了她的目光,同時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大片寧靜得幾乎是抽象的草原——不可思議!於是,我貪婪地窺視著她,希望領會她外表的真正含義。

不久,我似乎又有新的發現,我覺得眼前的女人——這個女人——漂亮女人——不像我開初看到的那麽簡單無趣,她是神秘的,復雜的,要看透她幾乎需要對她的面部進行分割地看。在她臉上,有兩樣東西十分醒目:一雙眼睛和一對酒渦。當你重視她下半張臉時,那對甜蜜而快活的酒渦會使你看到一張漂亮的臉蛋,親切、可愛代表了她,她成了一個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漂亮姑娘,外表熱烈,內心簡單,也許稍有錢財和權力的男人都能得到她的愛和歡。然而,當你目光漸漸上移,凝視她的雙眸,久久地凝視,你會驚異地發現,一種智慧——成年人的智慧——正在她臉上稍稍地增長,冷靜、深邃成了她的全部,無聊的男人將為此懊喪,因為他們害怕智慧的考驗。

從這張臉孔上,我清醒地看到了兩個有明顯差距的世界:一個帶著戲謔和放縱表達著她的情感,另一個卻在壓抑和孤獨地呻吟,壓抑和孤寂使她變得敏感,多疑,留下了憂郁、感傷的印記。當我把這兩個世界融會貫通,我就覺得她神情之中流露出來的是一種高雅的風流,一種凝重的嬌態,不是初發的嬌態。這時候,我幾乎渴望她掉頭來向我打聽她老鄉,因為我已承認她是特殊的。

我希望她就是“莫愁湖”!

突然,她裝得像剛記起什麽來似的,轉過身來問我:“上校,我想問一下,你們機要處是不是有個桂林人,姓秦,他可是我的老鄉呢。”天哪,果然如此!我極力掩飾住內心的狂喜,平淡地告訴她,是有個姓秦的人,叫秦時光,是我的副處長。他當時也在舞會上。

又一曲響起時,我注意到姓秦的猶如一只饑餓的蒼蠅,始終回繞在莫愁湖身邊,臉上堆滿誇張的肉麻的微笑。我可以想象,她剛才一定是在他身旁故意露出一兩句混濁的桂林話,他便像發現新大陸似的,迫不及待地迎上去。這個從桂林鄉下出來的窮小子,一個臭皮匠的兒子,我深悉他虛榮又貪婪的本性,有人惡毒地攻擊他,說他眯起的雙眼——他有一雙賊亮的鼠眼——從來只為上司和女人發光。我想,這種評價除了有點誇張之外,更多的是貼切。他確實是這樣的人,不可怕,但可惡。我不知他是怎麽討得俞副局長的喜歡並且一再受到關懷,以致局長都奈何不了他。我知道,盧局長瞧不起他,多次想趕走他,可每一次俞副局長總是巧妙地把他留下來。在我們處裏,包括在其他處室,他虛偽又媚俗的為人已使人討厭,然而他自己並不討厭。一個沒有多少真本事的窮小子,能夠在一群魔鬼中偷生,憑靠的就是“虛偽和媚俗”這兩根拐杖。